亦數番挽留,趙齡執意返鄉,新任詹事便贈錢百緡,並奴婢二人。趙齡推辭不受。
是日秋光薄明,韋氏命我出宮為趙齡送行。
趙齡見我並未有吃驚,只是微笑,先是詢問靜澄法師近況如何,又問我在佛舍中是否習慣。
我一一應了,問他幾時回鄉。
趙齡祖籍東都洛陽,十九歲及進士第,入朝為官,金紫加身,至今十餘載光陰。他答:“今天與幾位在慈恩寺塔拜別後就要出城。曇暉如果方便,不妨同去慈恩寺。”
他言語溫和,卻愈發瘦削,鬢角已隱有蒼然白髮。我心一酸。
慈恩寺是貞觀二十一年,高宗李治為太子時,為追念母親文德皇后而修建,故以“慈恩”為名。寺廟佔有晉昌坊面積的一半,共有重樓復殿雲閣洞房凡十餘院,近兩千間,皆為栟櫚、橡樟等木料築成,飾以珠玉金翠與斑斕彩繪。寺內佛塔是永徽三年高僧玄奘創修,初為五層,高十八丈,磚表土心,仿照西域佛塔。後來逐漸坍圮,長安年間,武后及王公施錢重建至十層,全部用磚砌成。如此一來,慈恩寺塔與寺東的曲江池、芙蓉苑,寺南的杏園,以及曲江池東北的樂遊原相與輝映。登塔眺望,北臨渭水,南倚終南,東西是八百里秦川,氣勢雄渾,景色奪人,旅居於此的詩人墨客都以登塔賦詩為風潮。
這一日趙齡所見的幾位朋友也都是詩人:杜甫、高適、岑參。這三人中岑參最為年輕,曾從軍西域,聽過軍中笳鼓,看過大漠風塵。
高適少年孤貧,喜愛交遊,翩然有遊俠之風,並以建功立業自期。早年曾遊歷長安,尋求進身之路,都沒有成功。開元天寶年前曾浪遊邊塞,詩風雄渾。天寶八載,經睢陽太守張九皋推薦,曾應舉中第,授封丘尉。如今因不忍鞭撻黎庶和不甘拜迎官長而辭官,再度回到長安。
趙齡含笑引薦道:“過去與你說起‘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之句,便是出自這位仲武先生筆下。”
往日最常聽趙齡提及的是杜子美,言其為人工整,詩風沉鬱,不過屢舉進士而不中第,困居長安。彼時趙齡亦略有接濟。
我隨這四人沿佛塔內磚道拾級而上。已而登至塔樓,憑欄遠眺,極目處渭水緩緩,山脈端然,天邊一行大雁,姿態閒美。
高適向趙齡道:“先生此去洛陽,倒比過去多了幾分自由。”
杜甫微微一哂:“這天下哪裡還有自由?”
趙齡微笑,神情比往日卻有舒展:“今日一別,從此各需珍重。”
日色漸沉,杜甫三人提出賦詩詠塔,贈別趙齡。趙齡遣我索來筆墨,一時三位詩作俱成。先是高適:
蜉蝣(2)
香界泯群有,浮圖豈諸相。登臨駭孤高,披拂欣大壯。
言是羽翼生,迥出虛空上。頓疑身世別,乃覺形神王。
宮闕皆戶前,山河盡簷向。秋風昨夜至,秦塞多清曠。
千里何蒼蒼,五陵鬱相望。盛時慚阮步,末宦知周防。
輸效獨無因,斯焉可遊放。
趙齡笑道:“‘盛世漸阮步,末宦知周防。輸效獨無音,斯焉可遊放’這四句是仲武先生之寫照啊!”
高適連道慚愧。
而後岑參寫就:
塔勢如湧出,孤高聳天宮。登臨出世界,磴道盤虛空。
突兀壓神州,崢嶸如鬼工。四角礙白日,七層摩蒼穹。
下窺指高鳥,俯聽聞驚風。連山若波濤,奔走似朝東。
青槐夾馳道,宮觀何玲瓏。秋色從西來,蒼然滿關中。
五陵北原上,萬古青濛濛。淨理了可悟,勝因夙所宗。
誓將掛冠去,覺道資無窮。
最後杜甫落筆而成:
高標跨蒼穹,烈風無時休。自非曠士懷,登茲翻百憂。
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仰穿龍蛇窟,始出枝撐幽。
七星在北戶,河漢聲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
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
回首叫虞舜,蒼梧雲正愁。惜哉瑤池飲,日宴崑崙丘。
黃鵠去不息,哀鳴何所投?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
逐一閱畢,一時沉默。
時盡黃昏,趙齡飲了一盞酒,與眾人告辭。佛塔上涼風侵袖,拂得他衣袂徐翻。我跟在身後,隨他走下佛塔。忽聽他開口,言語中有歉意:“今後我不在長安,你凡事須多加留心。”
然後又溫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