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庚、塞尚、雷諾阿等人的畫,即使是窮鄉僻壤的中學生,也大都見到過它們的照相版,凡?高的原色版繪畫我也見過不少,對其筆法的有趣和色彩的鮮豔頗感興趣,但卻從來沒有想過,他的自畫像是什麼妖怪的畫像。
《人間失格》手記之二(4)
“那這種畫又怎麼樣呢?也像妖怪嗎?”
我從書架上取下莫迪裡阿尼①的畫冊,把其中一幅古銅色肌膚的裸體婦人畫像拿給竹一看。
“這可了不得呀。”竹一瞪圓了眼睛感嘆道。
“就像一匹地獄之馬吶。”
“不,還是像妖怪吧。”
“我也想畫一畫這種妖怪吶。”
對人感到過分恐懼的人,反倒更加迫切地希望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到更加可怕的妖怪;越是容易對事物感到膽怯的神經質的人,就越是渴望暴風雨降臨得更加猛烈……啊,這一群畫家被妖怪所傷害所恫嚇,以至於最終相信了幻影,在白晝的自然之中栩栩如生地目睹了妖怪的存在。而且,他們並沒有使用“滑稽的逗笑”來掩飾自身的恐懼,而是致力於原封不動表現自己的所見。正如竹一所說的那樣,他們勇敢地描繪出了“妖怪的畫像”。原來,在這裡竟然存在著未來的我的同伴,這使我興奮得熱淚盈眶。
“我也要畫,畫那種妖怪的畫像,畫那種地獄之馬。”我壓低嗓音對竹一說道。
我從小學時代起就喜歡上了畫畫和看畫。但我畫的畫不像我寫的作文那樣受到周圍人的交口稱讚。因為我壓根兒就對人類的語言毫不信任,所以,作文在我眼裡就如同搞笑的寒暄語一般。儘管我的作文在小學和中學都逗得老師們前仰後合,但我自己卻並不覺得有趣。只有繪畫(漫畫等則另當別論)讓我在如何表現其物件上殫思竭慮,儘管這種殫思竭慮採用的是我自己的一套獨特方式。學校繪畫課的畫帖實在無聊透頂,而老師的畫又拙劣無比,所以我不得不靠自己來摸索各種各樣的表現形式。進入中學以後,我已經擁有了一套油畫的畫具,儘管我試圖從印象派的畫風中尋找出繪畫技巧的範本,可自己畫出的東西卻儼然像兒童手工做的彩色印花紙一般呆滯乏味,不成樣子。不過,竹一的一句話卻啟發了我,使我意識到自己以前對繪畫的看法是完全謬誤的,它表現在竭力想把覺得美的東西原封不動地描繪為美的幼稚和愚蠢上。而繪畫大師們利用主觀的力量,對那些平淡無奇的東西加以美的創造,雖說他們對醜惡的東西感到噁心嘔吐,卻並不隱瞞自己對它們的興趣,從而沉浸在表現的愉悅之中。換言之,他們絲毫也不為別人的看法所左右。我從竹一那兒獲得了這種畫法的原始秘訣。於是,我瞞著那些女性來客,開始著手製作自畫像了。
一幅陰慘的畫誕生了,甚至讓我自己都大為震驚。可這就是隱匿在內心深處的自己的真實面目。表面上我在快活地歡笑,並引發人們的歡笑,可事實上,我卻揹負著如此陰鬱的心靈。“又有什麼辦法呢?”我只好暗自肯定現狀。但那幅畫除了竹一之外,我沒有給任何人看過。我不願被人看穿自己逗笑背後的淒涼,也不願別人突然之間開始小心翼翼地提防起我來,我擔心他們甚至沒有發現這便是我的本來面目,而依舊視為一種新近發明的搞笑方式,從而把它當做一大笑料。這是最讓我痛苦難堪的事情,所以,我立刻把那幅畫藏進了抽屜的深處。
在學校的繪畫課上,我也收斂起了那種“妖怪式畫法”,而使用先前那種將美的東西原封不動地描繪成美的東西的平庸技法。
以前我便一直只是在竹一面前才若無其事地展示出自己動輒受傷的神經,因此,這一次的自畫像也放心大膽地拿給了竹一看,結果竟然得到了他的嘖嘖稱讚。於是,我又接連不斷地畫了第二張、第三張妖怪的畫像。竹一又送給了我另一個預言:
“你呀,肯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畫家吶。”
“肯定會被女人迷戀上”的預言與“肯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畫家”的預言,是傻瓜竹一在我的額頭上鐫刻下的兩種預言。隨後不久,我便來到了東京。
我本來想進美術學校,但父親對我說,早就打定了主意讓我上高中,以便將來做官從政,所以,作為一個天生就不敢跟大人頂嘴的人,我只好茫然地遵從父命。父親讓我從四年級開始考東京的高中,而我自己也對瀕臨大海和滿是櫻花的中學感到了厭倦,所以不等升入五年級,在四年學業結束之後便考入了東京的高中,開始了學生宿舍的生活。對宿舍的骯髒和粗暴我不勝畏葸,哪裡還顧得上扮演丑角逗笑。我請醫生開了張“肺浸潤”的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