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八四年還是遙遠的未來呢。”
“就是今年。”
“對,今年正好是一九八四年。總有一天未來會變成現實,又會立刻變成過去。喬治·奧威爾在這部小說中,把未來描繪成由極權主義統治的黑暗社會。人們受到一個叫‘老大哥’的獨裁者的嚴厲控制。資訊傳播受到限制,歷史被無休止地改寫。主人公在政府裡任職,我記得好像是在負責篡改語言的部門工作。每當新的歷史被製造出來,舊的歷史就被悉數廢棄。與之對應,語言也要更改,現有的語言,意思也要改變。由於歷史被過於頻繁地改寫,漸漸地誰也不知道什麼才是真相,連誰是敵誰是友也搞不清楚了。就是這樣一個故事。”
“改寫歷史。”
“剝奪正確的歷史,就是剝奪人格的一部分。這是犯罪。”
深繪里對此思考了片刻。
“我們的記憶,是由個人記憶和集體記憶加在一起構成的。”天吾說,“這兩者緊密地糾纏在一起。而歷史就是集體記憶,一旦它被剝奪,或者被改寫,我們就無法繼續維持正當的人格。”
“你也在改寫。”
天吾笑著喝了一口葡萄酒。“我不過是對你的小說酌情進行了一點修改。這和改寫歷史根本不能相提並論。”
“可是,那本老大哥的書這裡沒有。”她問。
“很遺憾。我沒辦法念給你聽。”
“別的書也行。”
天吾走到書架前,望著書脊。他迄今為止讀過許多書,但手頭擁有的書卻很少。他不喜歡自己家中擺放著太多東西,不論那東西是什麼。因此,讀過的書除非很特別,全都送到舊書店裡去了。他只買那種買來立刻就能閱讀的書,重要的書則讀得爛熟,記在了腦子裡。除此之外的必要的書,則去近處的圖書館借來看。
選書花了些時間。他不習慣大聲誦讀,所以判斷不出什麼樣的書適合朗讀。躊躇了許久,他抽出了上週剛讀完的契訶夫的《薩哈林島》。因為他在深感興趣之處貼了標籤,恐怕便於找出合適的地方朗讀吧。
在大聲朗讀前,天吾先對這本書做了簡單的說明。一八九。年契訶夫赴薩哈林旅行時,只有三十歲。作為比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晚一輩的新進青年作家受到極高評價、在首都莫斯科過著奢華生活的都市人契訶夫,為何會下定決心獨自來到這邊陲之地薩哈林,並長期滯留,真正的理由無人知道。薩哈林主要是作為流放地開發的土地,對普通人來說只是不祥和悲慘的象徵。況且當時還沒有西伯利亞鐵路,他只能乘坐馬車,在苦寒之地跋涉四千多公里,這種苦行讓他原本就不健壯的身體受到了無情的摧殘。而契訶夫在結束了長達八個月的遠東之行後,作為成果寫出的《薩哈林島》,卻令許多讀者困惑不已。因為這是一部極力抑制文學要素、更接近實用性的調查報告或地誌的東西。“為什麼契訶夫在對一個作家十分重要的時期,去做這種徒勞無益、毫無意義的事?”周圍的人都竊竊私語。甚至有批評家斷定這是“企圖引起轟動,藉以沽名釣譽”。也有人猜測他是“已經沒有東西可寫,是去尋找素材的”。天吾把書上附的地圖給深繪里看,告訴她薩哈林的位置。
“契訶夫為什麼去薩哈林呢。”
“你是問我對這件事怎麼看?”
“對。你看過這本書。”
“看過。”
“你怎麼認為。”
“也許連契訶夫自己都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天吾說,“不如說,他只是突發奇想,就想到那裡去看看。比如說,在地圖上看到了薩哈林島的形狀,就抑制不住想去親眼看看的衝動。我也有過類似的體驗。有一些地方,我看著地圖,就會油然生出這樣的心情:‘無論如何,我也得去看看!’不知為何,在很多情況下,那往往是遙遠而不便的去處。那裡風光如何?正在發生什麼?總之,一心就想去見識見識。那簡直就像麻疹一樣,所以無法告訴別人這種激情的出處。純粹意義上的好奇心。無法說明的靈感。當時從莫斯科去薩哈林旅行是無法想象的艱難之舉,所以我想,契訶夫大概不會只有這個理由。”
“比如說呢。”
“契訶夫不僅是個小說家,還是個醫生。因此,作為一個科學家,他也許想親眼檢查一下俄羅斯這個巨大國度的患處。自己是居住在都市的著名作家的事實,讓契訶夫感到心情不暢。他厭倦了莫斯科文壇的氣氛,和那幫動輒相互拆臺、裝腔作態的文友合不來。而對那些居心叵測的批評家,他只覺得嫌惡。說不定薩哈林之旅正是一種滌盪這些文學汙垢的朝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