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來訪的日子。她總是在星期五上午十一點左右到來。在那之前必須把深繪里送走。好在深繪里從不噴香水和古龍水。如果有誰的氣味留在床上,她恐怕立刻會察覺。天吾深知她那謹小慎微、極愛吃醋的性格。自己不時和丈夫做愛不要緊,但如果天吾和其他女子一起逛逛街,她就大動肝火。
“夫妻之間的同房,是不一樣的。”她解釋道,“是另一筆賬目。”
“另一筆賬目?”
“開支專案不同呀。”
“你是說使用感情中的另外一個部分?”
“就是這個意思。哪怕使用的肉體是同一個地方,感情卻有區別。因此是可以允許的。作為一個成熟的女人,我能做到這一點。但是不允許你和別的女孩子睡覺。”
“我可沒幹過那種事。”
“哪怕你沒有跟別的女孩子做愛,”這位女朋友說,“但僅僅想一想有這種可能,我就覺得受了侮辱。”
“僅僅是因為有可能嗎?”天吾驚訝地問。
“你好像根本不懂女人的心理。還寫小說呢。”
“這種做法,我覺得好像很不公平。”
“也許吧。不過我會好好地補償你的。”她說。這並非謊言。
天吾對自己和這位年長的女朋友的關係很滿足。她不能說是一般意義上的美女,容貌應該算是獨特。甚至會有人覺得她醜。但天吾不知為何一開始就喜歡上了她的容貌。她作為性伴侶也無可挑剔,而且對天吾沒有太多的要求。每週一次,在一起度過三四個小時,細緻地做愛,最好能來兩次,不去接近別的女人。她對天吾的要求基本就是這些。她很看重家庭,並不打算為了天吾破壞家庭。只是在和丈夫的性生活中得不到滿足。兩人的利害關係基本一致。
天吾並未對別的女人產生慾望。他最希望的,是自由而平靜的時間。只要能保證定期做愛,他對女人便沒有更多的要求了。與年齡相仿的女人相識、相愛,保持性關係,揹負上必然帶來的責任,這是他不太歡迎的。幾個必須經歷的心理階段,關於可能性的暗示,意圖間難以避免的衝突……這一連串棘手的問題,他想盡量不去招惹。
責任和義務這種觀念,常常讓天吾心驚膽戰、望而卻步。在迄今為止的人生中,他始終巧妙地避開伴有責任和義務的境遇。不被人際關係的複雜性束縛,儘量避免規則的制約,不欠債也不賒賬,獨自一人自由而安靜地生活。這是他一貫的追求。為此,他已準備忍受大多數不便之處。
為了逃避責任和義務,天吾在人生的早期階段就學會了不引人注目的方法。不在眾人面前賣弄本領,絕口不談個人見解,避免出頭露面,儘量淡化自己的存在。他從童年時代起,就一直處於不依賴任何人、單憑自己的力量謀生的狀態。但孩子實際上是弱小無力的,一旦有狂風颳來,就得躲在隱蔽的地方緊緊抓住什麼,才能不被捲走。必須時刻將這種謀算放在腦中,就像狄更斯小說中的孤兒一樣。
至今為止,天吾大體上可以說一切順利。他躲過了所有的責任和義務。既沒有留在大學裡,也沒有正式就業,連婚也不結。他找到了一份相對自由的職業,以及一個讓人滿意的(而且要求很少的)性伴侶,利用充裕的閒暇時光寫小說。邂逅了小松這位文學上的導師,靠著他的幫助還定期得到一些文字工作。寫下的小說雖然還未見天日,目前的生活卻沒有什麼不自由。沒有親密的朋友,也沒有期盼著承諾的戀人。迄今和十多位女子有過交往,發生過性關係,但和誰都未能長久。但他至少是自由的。
可是,自從拿到深繪里的《空氣蛹》原稿,他這種寧靜的生活也開始露出幾處破綻。首先,他幾乎是被硬拽進小松制訂的危險計劃。那位美麗的少女則從奇特的角度撼動了他的心。而且,透過改寫《空氣蛹》,天吾身上發生了某種內在的變化,他開始被渴望寫出自己的小說的強烈願望驅使。這固然是個很好的變化,但同時,他維持至今、幾近完美的自給自足的生活迴圈將被迫修改,也是不爭的事實。
總之,明天是星期五,女朋友要來。在那之前必須把深繪里打發走。
深繪里醒來,是在深夜兩點過後。她穿著睡衣,開門來到廚房裡,然後拿著大玻璃杯喝自來水,接著揉著眼睛在天吾對面坐下。
“我打攪你了嗎。”深繪里照例用沒有問號的疑問句問道。
“沒關係的。算不上是打攪。”
“你在寫什麼。”
天吾合起報告紙,放下圓珠筆。
“沒什麼大不了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