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她後來一直儲存著那次春遊的照片。照片上嫻和一群女明星坐在船頭上,她們都在啃甘蔗。背景是虎丘塔和大片盛開的油菜花地。
嫻在年老色衰以後經常從箱底找出那張照片,細細地端詳。昔日的美貌和榮華隨時光流逝一去不返,它們如此短暫脆弱,她甚至無法回憶1938年命運沉浮的具體過程。多少年來她已習慣於把悲劇的起因歸結為那次意外的懷孕。另外,她也不能原諒孟老闆的錯誤,有一次他堅持不肯用那種美國產的保險套,釀成了她以後一生的悲劇。
在嫻的妊娠反應日趨強烈後,孟老闆駕車把嫻送到一家僻靜的私人醫院。嫻坐在一張長凳上,等著醫生給她進行墮胎手術。恐懼使嫻渾身顫抖,她臉色蒼白,無望地看了看孟老闆。孟老闆坐在旁邊讀當日出版的《申報》。他對嫻說,別怕,一會兒就好了。當女演員的都上這兒來,朱醫生的醫術相當高明。嫻搖了搖頭,她說,我怕,我真的怕極了。
嫻的故事(2)
手術室內傳來一種清脆的刀剪碰撞聲,裡面好像正在進行手術。嫻聽見一個女人淒厲地尖叫著詛咒著。她瞪大眼睛傾聽著,整個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突然嫻從長凳上跳起來,雙手掩面衝出門外。孟老闆追出去,拉住她的手說,你怎麼啦?你跑什麼?嫻哭泣著說,我怕,我不做這個手術了。孟老闆的臉沉了下來,他說,別耍小孩脾氣,這手術非做不可。嫻抓住汽車車門上的把手,頭靠在車窗上哭泣,她說,送我回去,求求你送我回去吧。孟老闆站著不動,他說,你到底怕什麼?嫻說我怕疼,我實在怕極了。孟老闆沉默了一會兒,後來他拉開車門,將嫻粗暴地推上車,嫻聽見他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髒話,臭表子。
嫻就是從這一天失寵於孟老闆的。當時她十八歲,在應付男人方面缺乏經驗。她錯誤地幻想等腹中孩子降生後孟老闆對她的態度會重新好轉。嫻後來閉門思過,她想如果那天做了手術,一切都會好起來。悲劇的另一個起因是她太年輕,她怕疼。就因為怕疼斷送了以後的錦繡前程。
這年春天,日本人開進了城市。混亂的時局和混亂的秩序下人心浮躁。街道上人跡稀少,偶爾能聽見遠處傳來的槍聲。嫻蟄居在公寓裡,每天憑窗眺望灰濛濛的天空、街道和行人,心亂如麻。寬鬆的裙裾再也不能掩飾她孕婦的體態,她的臉上長出了一些褐色的蝴蝶斑。她不能也沒有片子可演,終日無所事事,惟一盼望的事情是孟老闆來。但孟老闆幾乎不來了。她打電話到公司到孟宅,甚至跑到樓下彈子房去找他,結果每次都失望而歸。
有一天嫻接到電影公司的電話,讓她務必去公司一趟。嫻不知道是什麼事,她精心打扮一番叫了一輛計程車。在車裡她用小鏡子不時地評判自己的容貌,擔心會引起其他女演員的攻擊。當她到達公司時,才發現氣氛異樣,到處亂糟糟的,服裝、道具和損壞的燈架扔得滿地都是。一個攝影師站在佈景棚高高的橫架上對她喊,散夥啦,散夥啦,趕緊去領最後一筆工資,去晚了就領不到了!嫻慌慌張張地擠進搶領工資的人群中,她問一個女演員,孟老闆呢?那個女演員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還提你那個孟老闆,他捲走全部股金逃到香港去了。嫻當時如遭巨石擊頂,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隨即昏倒在嘈雜的人群裡。
災難不期而至地降臨了。嫻在公寓的床上度過了難捱的三天。她天天瞪著天花板,用所有骯髒的字眼咒罵著孟老闆。她把孟老闆的絲綢睡衣剪成一條一條,從視窗扔出去。第四天郵遞員送來了一張匯款單,是孟老闆從香港寄來的。嫻瞥了一眼匯單上的數目,輕蔑地冷笑了一聲,她對郵遞員喊,誰要這幾個臭錢,給我退回去。當郵遞員疑惑地離開後,嫻又後悔起來,她已經沒多少錢了。她似乎看見黑暗的未來就埋伏在明天、後天,她以後該怎麼辦?這時候嫻再次清醒起來,她突然想起在醫院的事情。她想如果我不從醫院裡逃走,如果那天順從孟老闆而不是惹惱孟老闆,情況就不會變得這樣糟,也許這時候她跟著孟老闆一起去香港了。嫻揪著自己的頭髮,這時她深深地體會了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感覺。
公寓管理員登門的時候,嫻從他尷尬的臉色中預感到了什麼。她坐在床上一動不動,聽見管理員絮絮叨叨地訴說他的苦衷。嫻打斷說,你對我說這些幹什麼。這房子不是付過款了嗎?管理員說,是付過了,但付的是一年的租金。嫻說,那就對了,不是說一年嗎?我住進才半年呀。管理員面露難言之色,他搓著手想了想說,反正孟老闆已經遠走高飛了,我就向你抖個實情吧:你住進來之前孟老闆已經租過半年了,那會兒是另外一個女演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