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嫻不再說話,她把枕巾抻了一下,撿起上面一根細細的髮絲凝視著,她說,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不會賴在這兒的。
一個初夏的早晨,嫻離開了那座豪華公寓。天空高而清澈,微風吹動公寓門口的夾竹桃的紅色花朵。嫻跟著腳伕走向黃包車前,她回頭仰望著八層的那個視窗,天鵝絨的窗簾依然半掩,她聽見窗內有人哭泣,那個女人就是她自己。嫻用手捂住耳朵,哭泣聲仍然持續。嫻真的聽見自己在八層公寓裡大聲哭泣,那不是幻覺而是另一種現實。
去哪兒?車伕回頭問。
隨便。嫻說。
你想逛商店還是遊樂場?車伕又問。
哪兒也不去。送我去匯隆照相館。嫻說。
小姐原來想去拍照。車伕疑惑地說,那小姐幹嗎要帶兩隻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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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廢話了。嫻突然尖叫起來,送我回家!回家!
嫻提著兩隻箱子推開了匯隆照相館的門。外面玻璃櫥窗裡的明星照片已經更換成花圈和壽衣,她沒有注意,直到她走進店堂,看見一排各式花圈懸在半空中,嫻才發出了驚叫聲。壽衣店的老闆認識嫻,他說,你回來了?回來了就好。嫻把箱子放下來,驚魂未定地說,這是怎麼回事。壽衣店老闆說,你母親上個月就把店面盤給我了。她還在樓上住,你去問問她吧。
樓上原來放攝像架的地方現在放著一隻煤爐。爐子上燉著一隻砂鍋。嫻聞到了雞湯的香味,她這才想起已經幾頓沒吃飯了。她揭開鍋蓋,不顧燙手就掰下了雞腿送進嘴裡。房門輕輕地開啟了,嫻不用回頭就知道她母親站在身後,嫻仍然吃著雞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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嫻的故事(3)
你怎麼回來了?母親說,不當電影明星了?
公司解散了。嫻說。
你那個大老闆呢?他不要你了?
死了。嫻說。他死了,心臟病發作。
撒謊。把你的身子轉過來,讓我看看你的肚子。
有什麼可看的?嫻吐出一根雞骨,她說,你不是也大過肚子嗎?
賤貨。母親怒喝一聲,讓人把肚子搞大了回家下種嗎?誰讓你回來的?
這是我的家。嫻走到原來她住的房門口推門,門推不開,裡面上了插銷。嫻拼命推著門說,誰在裡面?是一個男人吧?
門開了,果然是一個男人。嫻認識他,是國光美髮廳的老王,經常替她母親做頭髮的老王。嫻對老王笑了笑,然後又回頭對母親說,誰是賤貨?你才是賤貨。賣了家業在樓上藏男人,你才是個不要臉的賤貨。她看見母親的臉紫漲著說不出話,心中有一種復仇和得勝的快樂。她已經好多天沒嚐到快樂的滋味了。
嫻從前的閨房現在瀰漫著一股氣味。她知道這是為什麼。她現在非常痛恨這種氣味。她走到窗前拉開了窗簾,猛然看見離家前隨手放於窗臺的那盆三色堇依然鮮活,小巧玲瓏的花朵和纖細碧綠的葉子在陽光下靜若處子。嫻面對著三色堇潸然淚下,這是她的第一次哭泣。
在壽衣店樓上的小房間裡,掛鐘嘀嗒嘀嗒地走動,嫻臨窗而坐,計算著時間怎樣慢慢地消失。她無事不出門,害怕別人看見她懷孕的模樣。嫻無望地等待著產期的來臨,這是她一生中最灰暗沉悶的時期。
嫻看見樓下那些披麻戴孝的人從店裡搬走一個又一個花圈,壽衣店的生意比照相館紅火多了,因為每天都會有人死去。嫻不無辛酸地想,也許她應該買一個花圈祭奠她這一段絕望的生活。
整個夏季炎熱多雨,雨點枯燥地拍打照相館的鐵皮屋頂。嫻注視著雨中的街道,心如死水。有一天她看見一個小報童在雨中奔跑,狂熱地向行人揮動手中的報紙。特大新聞,特大新聞,電影明星阮玲玉自殺身死。嫻想看那份報紙,她喊住那個報童,從視窗吊下去一隻小竹籃和零錢,買了報紙。她看見了阮玲玉最後的儀容,她的微笑因死亡變得異常美麗動人。嫻把報紙細細讀了一遍,嘆了一口氣,她想如果她一樣地吞藥自殺,輿論是不會這樣強度轟動的,沒有幾個人知道她的名字,她死去抑或活著對這個世界都無足輕重。
嫻的產期將至,她母親對她說,你準備在哪兒生這雜種?嫻說隨便。母親說就在家裡喊個接生婆吧,別出去丟人現眼的。嫻說隨便,現在我連死都不怕,還怕疼嗎?
1938年10月,嫻在照相館樓上生下了一個女嬰。女嬰只有四斤重,抱在手上好像一隻可憐的小貓。
那個女嬰就是芝。
嫻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