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過得無風無浪,如此轉眼便到了來年的除夕,我清晰地記得——
那一年我9歲,子琪8歲。
那夜我們出沒於紫竹街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只是為了在舉國歡騰的時刻不至於孤寂無眠。街上到處都飄散著新年的歡愉,只是那些都是別人的,與我們只是陌路。
子琪的鞋子已經破了一道口子,軟綿綿的雪從縫隙裡滲入,冰涼了她的腳心。
我們在經過街角的時候,忽然聞到從各種食店中混雜而出的香氣,多少次在夢中出現過的食物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現在腦海裡。我看到從子琪眼中所流露出來的陶醉神色,像是沉浸在一場祥和的夢囈裡。
嘎吱——
黃包車衝過來的時候,子琪的眼中呈現出空洞的恐懼,我下意識地將她推向街邊,自己卻因過度緊張而絆倒在旁邊的石階上,膝蓋在一陣絲絲入扣的疼痛中染上了一片殷紅。
子琪在聽到我突兀的呻吟後猛然醒悟過來,抓著我的手焦急地詢問我的傷勢。我搖搖頭,勉強擠出一絲微笑,示意她無須多慮。然而當我試圖依靠子琪站起來的時候,卻無法戰勝關節處傳來的強大的疼痛感,只得頹敗地癱坐在地面上。
來來去去的人幾乎全然忽視了路邊的我們,他們穿戴得非常講究,燃放各式各樣的煙火,吃熱騰騰的年糕,手中拿著喜慶非凡的年貨。偶爾有年邁的老人投來善意而憐憫的目光,然後搖著頭漸行漸遠……
如今想來,其實我一直不瞭解子琪,我並不知道,當年小小的她已經擁有了超越同齡孩子的自尊心,面對那些滿載同情的眼光,她從來不願意心滿意足地接受。那對她而言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傷害,成就了她心底早已萌芽的灰暗。
正當我們面對那些突如其來的狀況一籌莫展的時候,一道身影遮住了來自路燈的柔弱光暈。頭頂上傳來渾厚的聲音——
“地上冷,叔叔帶你們回家。”
僅僅這十個字,似乎改變了我們的一生。然而我到現在仍舊不清楚,以德叔叔的出現到底是我們的幸運,抑或是災禍。
》》》
以德叔叔住在小巷深處的筒子樓,房子非常狹窄,不過對於我們這樣久居車棚的孩子,已經是非常棒的居所。
他開啟15英寸的老舊電視,我記得那時正在播放天安門廣場上人們歡慶新年的盛況,京城的人們是不是都特別幸福呢,不然為什麼他們的臉上都像是被上帝抹上了漂亮的油彩,顯得熠熠生輝。
以德叔叔似乎有些寡言,只是從公用廚房中端來了三碗餃子,還冒著白白的熱氣。
“你們兩個,過來吃餃子。”他將碗輕輕放在桌上,招呼我們過去。
愛與痛的邊緣(3)
我看著子琪,她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淺綠色的搪瓷碗吞嚥著即將從嘴角滑出的唾液。我們的眼光在短暫的接觸之後立刻達成共識——我們真的已經非常餓了。
他一定沒有想到兩個十歲不到的毛頭娃娃居然那麼能吃,即使是粘在碗麵上的清油都毫不猶豫地一掃而光。可是就算是這樣,在我們的意念裡,依舊沒有“酒足飯飽”的概念,我想我們並沒有吃得非常殷實。
幸虧以德叔叔十分細心,他只是在一瞬間的震驚過後,便洞悉了我們的想法,把自己的碗挪到我們面前,說:“接著吃吧。”
我知道“感激”這個詞非常俗套,可是那個時候我根本不知道該用什麼來表達內心沸騰的情緒。畢竟,這麼多年來,沒有人對我們施與過哪怕一丁點的關懷,可是在我們與以德叔叔相識的第一天,他便為我們締造了一份來自家的溫暖。
那是這麼多年以來唯一一個讓我常常緬懷的新年,雖然我早已失去了關於以德叔叔的下落。
現在想來,如果我與子琪一輩子跟著以德叔叔過日子,生活又會是怎樣的一番光景呢。我這樣說,你就該明白了,我們最終只同他相處了兩年左右的時間,然而在這些時光中,我時常笑,用以德叔叔的話說——那才是屬於孩子的真正的笑。
除此之外,我還學到了一點“手藝”,可事實上,這樣的手藝我幾乎一輩子都不想再提及。彼時我與子琪尚且年幼,不懂得以德叔叔平日裡教與我們的手藝到底有何玄機,只是每天練習,一如吃飯睡覺使之成為不變的習慣。
之後我長大了一些,才瞭解人們都把我們的手藝叫做“扒竊”。
這樣持續練習了幾個月,以德叔叔開始帶我們去街上“過手”。當然去的都是人員密集的場所,譬如魚龍混雜的集貿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