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積在心口的惡話一口口往外吐,使盡了大太太的刁勁。然後把青楊叫到我的面前說,青楊,你今後不用去學堂了,跟著老孃上山,娘也能教你識文斷字,別忘老孃也是身出名門的千金小姐。
太陽落山的時候葉兒母女帶著一干人軟塌塌地回來了,她們滿臉蔫樣,見我坐在閣樓的平臺上,忙著上來領罪。我說:“二奎嬸起來,小葉跪著。”說完我頭也不回地下了閣樓,幾個丫頭遠遠地避著。我帶了青楊對六指說:“趕車走人。”走出老遠,六指對我說:“太太,你是不是對葉兒太狠了,周同那樣千刀萬刮的人您都可以原諒,可咋不能原諒葉兒?她也是粗心大意,聽說昨夜不見了大小姐,她整整哭了一宿。”
我說:“這你就別管了,我以前發過毒誓,這山上任何人對我不敬我都可以原諒,惟獨他們這樣對我的女兒我不會輕饒的。女兒是我奮鬥的惟一動力,也是我活下去的惟一希望,她倆不僅傳承著高家的血脈,還將把握著山林未來的命運。”
六指說:“太太一向是慈悲的,依我看再發一次善心吧。都是人呢,給她點教訓就完了,反正大小姐平安無事哦。”
我的心又軟了:那你就讓小子們回去告訴葉子多費些心,下次再犯這樣的錯誤可仔細她的皮。六指連忙讓後面跟隨的小子們去解救葉兒。
四環子的樹苗拉回來的時候,我剛剛帶著人整理完崖北的林地。
四環子說:“咱們飲馬川不能栽松樹,松樹長得慢,不如栽些柳樹和白楊,所以我特意買了這兩種樹苗。”我從心眼喜歡這種有頭腦的年輕人。我決定年底獎他家十擔小麥。
我們邊把樹苗栽植在溼潤的土壤裡,暫時存放,邊陸陸續續栽到崖南。白楊栽在坡上,柳樹栽在溝壑邊。葛藤、槐樹栽在田地的壩埂上。栽樹的時候丫頭婆子一齊上陣,就連青楊都連滾帶爬地抱苗、澆水,葉兒和丁香拉都拉不回去,兩隻袖子全弄溼了。
太陽暖暖地照著大家的肢體,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喜悅的神情。從初秋拖累到了初冬,直到地凍時候才停了工。二奎嬸帶著出不去的女人曬臘肉、做棉衣、蒸燒酒,她們要讓山林中的男人冬日在家養精蓄銳,等到明春更好地去山林裡勞作。這是我和女兒們過的第一個沒有丈夫的冬天。漫長的冬日,過起來卻是那麼短暫。
青楊不愛動腦子,只愛做針線活。而綠柳卻文雅嫻靜忒有大家小姐的風度。她從學堂回來彈琴、描畫、寫毛筆字。過年時山中倖存下來的百年老樹都貼了對聯,這些對聯全都是綠柳一人所寫。
一日我趴在桌上算帳,綠柳走了進來問:“娘,先生今天教了一句話‘種豆黃臺上,瓜熟子子離’,這句話是說兒女們長大了總有一天會離開孃的身邊。如果我離開了,娘是不是今生再也見不到了?”我的心裡一陣抽痛,高家已經過太多的生離死別,如今稍微平安了些,再不能分離了。
我說:“柳兒,你一輩子都不會離開孃的。等你長大了,娘給你招個女婿,你、娘還有姐姐,我們誰都不會離開的。”
綠柳又問:“那我要是死了呢?”
在孩子身上,我從來沒發過火,可這一刻一股無法按捺的怒氣直衝我的腦門。我站起身抬手給了綠柳一個嘴巴。破口大罵:“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下作幌子,好好的誰讓你混說這些話了,你難道不知道咱家最忌諱那個字嗎?”綠柳哭了起來,臉上頓時起了幾道紅紅的指印,她邊哭邊說:“葉兒說人都有一死,為什麼我就不能說死……”
綠柳還要說下去,我氣得全身亂顫,真想再給她一個嘴巴,可是忍了忍崩出一句話:“娘死十次、一百次、一千次你也不能死,你死了娘活得比死還難受,知道嗎?”
女兒停止了哭聲點了點頭。我說:“哭吧,如果哭能讓你止疼,你就哭個夠,娘疼痛難忍的時候也總愛哭。”這是我惟一一次動手打我的女兒,女兒哭得特別傷心。日後想,也許是我命中註定要失去綠柳,這件事的發生是失去綠柳的前兆,直到我死的時候我也不能明白自己為什麼突然伸手去打綠柳,也許太深太重的母愛對孩子來說也是一種不幸和傷害。以後的日子我深深感覺到我是一位多麼失敗的母親,失敗到連自己的女兒都保護不了。
今年的春天來得比較晚一些,寒氣總是退不盡,到鎮上收集大糞的山民手腳都凍裂了口子,血水流淌著。可再冷的春天也是春天,春寒料峭一直延續到芒種才完全消失。不知不覺風柔柔地吹,枝頭悠悠地閃。去年沒燒燬的樹根都冒出細細尖尖的靛青色小芽。明媚的春陽,灑在身上,暖在心裡。崖下,爛漫的花、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