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書法中的自由氣象,大概就是來自這種曠達。
如果與王謝二族的後輩們貼身立傳,定有許多我們從不曾知曉的芝蘭玉樹般的風流,他們家的女兒也是水,男兒卻不是泥,統統明澈如冰玉。但是這又如何呢?任他千年鐵門檻,終是一個土饅頭。閨中女兒身不由主,三小姐探春每每設誓道若是個男兒,早出去立了一番事業,但究其實,男兒也不過是命運裡的過客罷了。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記當日歡聚之後,轉嘆人生無常。千年後曹雪芹作解道: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樑,綠紗兒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中埋白骨,今宵紅紗帳裡宿鴛鴦。
人生的分離聚合是有定數的,世上從來沒有千年不散的筵席。“月滿則虧,水滿則溢”,人間的榮辱週而復始,這一點,賈府老祖宗是早有覺悟的。大初一,榮國府車轎紛紛,人馬簇簇地到清虛觀打蘸,賈珍稟告說在神前拈了戲,依次是《白蛇記》、《滿床笏》、《南柯夢》。這就是一個家族的興衰演義:一開始,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漢劉邦斬蛇起義,為後輩兒孫打下一派姓劉的江山。鼎盛時,自也是煊煊赫赫的,唐郭子儀慶壽,七子八婿前來,代表朝庭威儀的笏板擱了滿床。最終卻是富貴如雲煙,南柯一夢而已,自以為是一國繁盛的,不過是大槐樹下的一個蟻居。人的目光所及,也就只蟻穴那麼大的一點地方,臨近夢醒的前一刻,仍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賈母聽了這三齣戲名,便不再言語,她自是經多見廣的,一下子便悟得了一場大夢的始末。曹雪芹也不言語,反正終歸也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往尋常百姓家。
至唐代劉禹錫眼裡,昔日王謝子弟們著烏衣走馬的巷陌已變為尋常百姓的住所,斜陽下江山更迭、人事變遷,空留一片感慨。
錯位的人生
如果當皇帝也算一種職業的話,天下很有幾個入錯了行的男人。
陳後主,名叔寶,小字黃奴——這名字就有點不像話。隋文帝伐陳,警報送到建康,後主猶當他們是打不過來的。兵馬闖入深宮,他便拉著張、孔二嬪去投井——可能也就是躲到枯井裡了,因為兵士找到這裡,威嚇“再不答應,就扔石頭了”的時候,他們一行三人又出來了。
我決沒有看不起這種皇帝的意思,他只是幹錯了這一行。陳叔寶是多麼一個熱愛和平的人呀!只要有能搭蓋一座宮殿那麼大的土地,藏得下他那“髮長七尺,光可鑑人”的寵妃張麗華就可以了,從來不想著要與他人爭雄。再看他的詩:午睡醒已晚,無人夢自驚。夕陽如有意,偏轉小窗明。是極有人間情味的小門小戶的惆悵。如果他只是一個薄有資產的市井小民多好,那種自足的、軟弱的性格,將使他安然快樂地度過這一生。
宋朝的第八位皇帝徽宗,書畫俱佳,國事一塌糊塗,對自然的觀察卻又是細緻入微的。他善畫工筆花鳥,金國大兵壓境,他還眯著眼睛細看“孔雀登高”,並有“必先舉左腳”的結論。他素有“輕佻”之名,對一國之君,這是不可饒恕的錯誤,若這常人身上,頂多是有點兒風流自喜罷了,依然可放心做他的翩翩公子。
有錯位的人生,就有錯位的沉痛,並且永遠無可彌補。居上位的,沒有雄心霸氣是錯,而生在卑微裡,又不能安心適意也是錯。小丫頭晴雯心比天高,即使對寶二爺也是一派通透見底的脾氣。我想她每每插腰罵小丫頭的時候,大概心底裡總是“怒其不爭”的,她想以激烈的言辭洗清這潮溼汙損,卻最終被它吞沒。三小姐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卻被昏憒的生母、猥瑣的兄弟牽絆著,庶出的女兒心中一直有股不平之氣。她的精明、尖刻和冷峻,是才志被壓抑的表象,心平則氣和,不平則鳴聲凜冽。她們的個性,註定她們做不成一個花紅柳綠、溫柔敦厚的女兒,做不成一個平常的、快樂的女兒。
但是命運,卻是不可調換的。
周梅森的小說裡,有個粉嫩的俊俏男孩百順一心學戲,但他是將門之子,身負血海般的家仇,刺殺槍擊了父親的兇手是他註定的責任。可憐他始終是個胸無大志的孩子,一心想過輕鬆舒服的生活,他那有巾幗丈夫氣的姐姐逼、哄、誘,千般手段,也改不了他的初心。只有聽到鑼鼓傢伙響了,他才心血發熱,找到活著的價值。
改得江山,也改不了人的心性,男人入錯了行,比女子嫁錯了郎更悲哀,因為,那不是他們的初衷和選擇。txt電子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