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座上的天子仍然不言。滿殿文武各自觀心自守,人人看著腳尖。偌大的三清玄都上帝宮,竟然沒有第二種聲音。閭丘文月那雙落子天下的手,慢慢地下沉。她彷彿不堪那本名冊的重量,就此被壓彎了腰:“臣蒙天子簡拔,受天下信重,自負謀才,欲填滄海。舉中央之力,卻不能盡功,窮道國府庫,而不能全域性。以至於精兵名將,喪於一夕。百年積累,吞於狂瀾。臣之罪也!”今日是十分罕見的四大天師都在場的大朝會。東天師宋淮、南天師應江鴻、西天師餘徙、北天師巫道佑,他們在百官之外另有座次,各據一席,端坐在大殿兩側的銀河金橋上。以示監督朝務,而超然於外。天師者,授業天子,為天下守天門!自有道門起,就是承責現世、顯貴諸方的存在。如今雖不比從前,道國之外,更有列國,道門之外,更有諸宗。但天師的地位,在道國內部,仍是毋庸置疑的。須知就連晉王姬玄貞,在這三清玄都上帝宮裡,也只能在宗室佇列裡站著。他可是當今宗室第一人,正兒八經的親王之爵。大景丞相自陳其罪,百官無有一聲,宗室勳貴都無一言。而這個時候,身穿金玉錯色華貴道袍的西天師餘徙,卻是起身離席,走下金橋,走到殿中來。在當代四大天師裡面,僅以面容而論,他是看起來最年輕的一個,五官俊朗,面色極好,移步之間,又有一種高貴的姿態。他就這麼橫穿百官佇列,在天子眼皮底下,走到了閭丘文月面前。丞相閭丘文月躬身未起。天師餘徙就站在她身前,背對天子而面對百官。他說道:“若說徵卒姓名即罪名,那麼不止這些。”說著,他手持一冊,扔在了閭丘文月所捧著的名冊之上。這亦是一份名冊,亦是一本血賬!名冊與名冊碰撞,只有輕輕的一聲響。但在這諸方緘聲的大殿中,卻響亮得過分。封皮上寫著——《陷亡迷界戰士名冊》這是此次靖海之戰裡,失陷在迷界的鬥厄軍甲士名冊,實額三萬兩千七百二十一人。哪怕有姜望豎起星樓指路,有釣海樓支援,齊國放行,還有景國天驕支援,那些流散在迷界的鬥厄軍戰士,還是戰死了這麼多——事實上也唯有鬥厄這樣的強軍,精銳中的精銳,才能在主帥戰死、編制打散、陷落迷界的情況下,竟未全覆。而是化整為零,一支小隊一支小隊地歸來。跨巢跨海,橫貫生死,一路上不斷地有人戰死,不斷地有人前行,最終跨越重重阻隔,萬人返鄉。這體現的,是具體到每一個戰士的兵員素質。是所有堅強意志,匯聚而成的鬥厄軍的軍魂。昔日大景名將於闕,統御天下第一強軍,提十萬之眾,登中古天路,橫壓滄海,是何等威風!十萬之數,是鬥厄軍滿員編制,實際出征人數,在十一萬人左右。經由滄海之覆、迷界逐殺,最後從迷界歸來的,便只剩一萬六千三百六十六人。一直到昨天,最後一個失陷在迷界的鬥厄軍戰士,才被大羅山的徐三,帶回天京城——景國沒有放棄任何一個景國人。但那位青葫載酒的天驕,也斷手斷腳,遍身負創七十一處,現在還昏迷在醫閣中。昨日徵卒盡歸,遂有今日之大朝會。是該對一切做個總結了!但……要從何說起呢?要說景國這些年政通人和,要說被很多人稱為“老朽”的帝國正在自我修剪,要說妖界的拓土,要說中央帝國在草原的大勝,要說閭丘文月之所以稱名“列國第一女相”的那些政績麼?還是說一場大敗,就傾覆所有呢?滿殿文武,莫有能言。今日餘徙在閭丘文月的罪責上加碼,問的何止是閭丘文月!君相君相,推政一體。明問丞相,暗問天子。丞相已然才淺,天子是否德薄?當初景文帝能夠收歸諸府治權,集權中央,叫景國四十九府,上府、道府、元府、靈府,都絞為一體。今日之景天子,是否能夠放一放手?這沒有什麼不可能。就如當初景太祖以天京城坐鎮萬妖之門,大戰妖族、獨割妖脈;景文帝會盟諸方、持刀分餅,宰割妖界利益;到了景欽帝,卻不得不為五國開副門,使萬妖之門實為天下共有。從來時移世易,古今略同!當西天師開口詰問,整個三清玄都上帝宮內,能夠與之對話的人,並不多。自然是有人要為丞相說話的。但閭丘文月並不等其他人開口。“是,不止這些,也不止天師加上來的這些名字,不止是死在滄海、迷界、近海的那些戰士。”她並不諉責,反而全盤接受:“當今天下,列國相爭,群雄並舉,不進則退。我們這次失敗,傷筋動骨。看得見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名,看不見的是無以計數的資糧,偌大中央帝國,動用多少人力物力,籌謀多年而成泡影,豈非謀者之罪?我身為大景丞相,擔責天下,既不能濟世安民,又不能勝敵於外,罪責何止這些呢?”厚重的名冊上疊著厚重的名冊。一些死者,加註了另外一些死者。這沉甸甸的分量,令閭丘文月的雙手,再次往下一沉。她卻在這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