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起頭來,以躬身的姿態,仰看著尊貴的西天師,問道:“西天師,我將行大禮,您要受我這一拜麼?”餘徙微微一愣,側開步子,讓開了閭丘文月身前的位置,讓天子和閭丘文月之間的視線,不再有阻隔。閭丘文月彎下腰來,將那兩本名冊,規規正正地放在地上,彷彿為那些不能歸家的將士,立起了墳塋。緊接著她後退一步,一拜到底:“三十年寒窗苦讀,乃知功夫在書外;五十載宦海青雲,不覺山外有高山。回首昔日奏對,臣放言於君前,要為君王,成六合之謀。回首往事,大夢一場。吾輩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棋差不止一著,厚顏也難存世。靖海計劃自閭丘文月而起,也自閭丘文月而終罷!”她直接伏在了地上,五體投地:“臣!乞死!”這是最高的禮儀了。完全放棄自己的性命、尊嚴、這一生奮鬥所累聚的一切,做砧板上的魚,刑架上的死囚。這種禮儀,餘徙的確受不起,哪怕他是西天師,哪怕他今日代表玉京山。唯天子能受相國此拜。餘徙這一讓,顯出的是至高無上的皇權。景國的丞相,要以命擔責,以死贖罪!也等於是把整個靖海計劃失敗的責任,全部攬在了自己身上。滿殿文武,無不動容。這時一個高大的身影,上前一步,走出佇列:“臣樓約,有奏!”太元真人樓約,是天下顯名的豪傑,但在今日的三清玄都上帝宮裡,他的身份實力卻還都不夠看,所以他不能像餘徙一樣隨意開口。心中有言,須得“請而後奏”。丹陛之上,並無聲音。天子默許了他的發言。樓約這才轉身,面對閭丘文月伏地的身影,又深深一拜:“下官請丞相起身!您肩天下之責,負萬民之望,率百官之德,何能輕言生死,棄蒼生而去?”閭丘文月伏地無聲,餘徙抬了抬眼皮。而樓約道:“東海佈局雖然失敗,誰能夠否定靖海計劃的恢弘?遠召龍皇九子之力,跳過齊人百年經營。建設中古天路,跨越迷界阻隔,直趨滄海核心。海族強軍,形同虛設,一眾皇主,呆若木雞!鐫刻永恆天碑,投放蓬萊照影,鎮平滄海一度已成現實,東海龍王都自毀家園,舉族逃奔——此等佈局,此等籌備,放眼天下,有幾局能及?!”“自古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時運雖有不濟,丞相之謀事,卻又何能指摘?這一局固然失敗,卻也不是輸給了誰。齊國是撿來的便宜,海族是吞了最後的稻草。我們輸在棋盤外!”“超脫從來不在局中,誰又能夠算定超脫者?”“敖舒意鎮長河,已經數十萬年,誰都以為祂皈服人族,誰能料知祂深藏禍心?發於今日,壞我大計。發於神霄,不敢設想!今以靖海之失,剜長河舊瘡,於景國有虧,於人族有益,這筆賬又要怎麼算?”“在滄海靖平之前,誰知敖舒意之心?在靖海之前,誰能謀此局,永絕超脫之患?”一拜之後,他直起身來,昂聲道:“未能參戰者,不知此中艱辛,不見一波三折,勝利已在握而為超脫者埋葬,此等痛心之徹,雖諸君不能察也!我赴滄海,懷必死之決心。事先不知有蓬萊,亦不知永恆天碑在,丞相謀事機密至此,何能輕率被指畫!于帥慷慨赴死,靈宸道君決然斷後,數萬大景男兒,三五結隊,涉海而歸——諸位!這次靖海計劃,我們真的沒有盡力嗎?設使諸位以身而代,試問誰能做得更好?”他環視一週,盯著所有人:“無論事前,事發,事後,誰人任事,能勝過于帥?誰人任事,能優於丞相?舉國奮於一事,將相竭於一心,而敗於局外,諸位竟只有隔岸觀火的姿態,嘖嘖稱奇,評頭論足嗎?!”敖舒意是不是真的深藏禍心、假意皈服,卻也不那麼重要了。景國必然要如此定性。樓約今天站出來,尤其是在餘徙面前站出來,句句維護閭丘文月,字字維護當今天子,是再清晰不過的態度的彰明,的確是最忠實的帝黨。要知道他的“太元真人”之號,正是錄名在元始玉冊之上。他當年在玉京山坐關修煉,餘徙還指點過他的修行。若是換一個場合,他必然對餘徙畢恭畢敬。但今日卻只能正面相對,言以刀鋒。政治立場高於所有立場。景國的歷史濃縮成一句話,就是道權與帝權的鬥爭。餘徙深深地注視著樓約:“太元真人,你是在說本座輕率麼?”樓約退步又一禮:“鄙人不敢輕率指點天師!”“但你已經輕率了!”餘徙面色一冷,而聲音漸高:“本座沒有參戰滄海,也在坐鎮天外,使爾等東望滄海,後顧無憂。難道沒有參戰,就不能評斷爾等勝負。難道本座丟了天門,也要逃責,也要當著滿朝文武,問一句你能不能優於我,有本事你來嗎?!”樓約在這個時候,反倒不再退了,而是一展袍袖:“天師大人!下官所言與天師所言,並不相同。一局棋終了,勝負清晰可見,對錯由人分說。懂棋的不懂棋的都可以暢所欲言,閒漢論國手也是常見。但這局棋並沒有輸給對手,而是被局外超脫掀翻了棋盤,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