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處亂離之世,多見其不知量耳!”舒秀才望子急切,一心只顧宗祧,並不曾想起利害,直到生子之後,看見賀客寥寥,人言籍籍,方才悟到“亂離”二字。
覺得兒子雖生,斷不是久長之物,無論遇了賊兵必慘死,就能保其無恙,也必至母子分離。失乳之兒,豈能存活?這七世單傳的血脈,少不得斷在此時,生與不生,其害一也。想到此處,就不覺淚下起來,對了妻孥,備述其苦。舒娘子道:“你這訴苦之意,是一點什麼心腸?還是要我捐生守節,做個冰清玉潔之人?還是要我留命撫孤,做那程嬰、杵臼之事?”
舒秀才道:“兩種心腸都有,只是不能夠相兼。萬一你母子二人落於賊兵之手,倒不願你輕生赴難,致使兩命俱傷;只求你取重略輕,保我一支不絕。”舒娘子道:“這等說起來,只要保全黃口,竟置節義綱常於不論了!做婦人的操修全在‘貞節’二字,其餘都是小節。一向聽你讀書,不曾見說‘小德不逾閒,大德出入可也’?”舒秀才道:“那是處常的道理,如今遇了變局,又當別論。
處堯舜之地位,自然該從揖讓;際湯武之局面,一定要用徵誅。堯舜湯武,易地皆然。只要撫得孤兒長大,保全我百世宗祧,這種功勞也非同小可,與那匹夫匹婦自經於溝瀆者,奚啻霄壤之分哉!”舒娘子道:“是便是了,我若包羞忍恥,撫得孤子成人,等你千里尋來,到骨肉團圓的時節,我兩人相對,何以為顏?當初看做《浣紗記》,到那西子亡吳之後,復從范蠡歸湖,竟要替他羞死!起先為主復仇,以致喪名敗節,觀者不施責備,為他心有可原;及至國恥既雪,大事已成,只合善刀而藏,付之一死,為何把遭瑕被玷的身子依舊隨了前夫?人說她是千古上下第一個絕色佳人,我說她是從古及今第一個腆顏女子!我萬一果然不幸做了今日之西施,那一出‘歸湖’的醜戲也斷然不做!你須要牢記此語,以為後日之驗。”舒秀才聽了這些話,不覺涕泗交流,悲慟不已。
過了幾時,聞得賊兵四至,沒處逃生。做男子的還打點布襪芒鞋,希圖走脫;婦人女于都有一雙小腳,替流賊做了牽頭,鉤住身子,不放她轉動。舒秀才對妻子道:“事急矣!娘於留心,千萬勿負所託!”舒娘子道:“名節所關,不是一樁細節,你還要謀之通族,詢諸三老。若還眾議僉同,要我如此,我就看祖宗面上,做了這樁不幸之事;若還眾人之中,有一個不許,可見大義難逃,還是死節的是。”舒秀才道:“也說得有理。”就把一族之人請來,會於家廟。那座家廟,名為“奉先樓”。舒秀才把以前的話遍告族人,詢其可否。族人都說:“守節事小,存孤事大。”與舒秀才的主意相同。舒秀才就央通族之人,把妻子請入奉先樓,大家苦勸,叫她看宗祀份上,立意存孤,勿拘小節。舒娘子道:“從來不忠之臣、不節之婦,都假借一個美號,遂其姦淫。或說勉嗣宗祧,或說苟延國脈,都未必出於本心,直等國脈果延、宗祧既嗣之後,方才辨得真假。如今蒙列位苦勸,我欲待依從,只有一句說話,也要預先講過。初生乍養的孩子,比垂髫總角者不同,痧眝痘疹全然未出,若還托賴祖宗養得成功便好,萬一壽算不長,半途而廢,孤又不曾撫得成,徙然做了個失節之婦,卻怎麼好?”眾人道:“那是命該如此,與你何干?只問你盡心不盡心,不問他有壽沒有壽。”舒娘子道:“雖則如此,也還要斟酌。絕後不絕後,關係於祖宗,還須對著神主卜問一卜問。若還高曾祖考都容我失節,我就勉強依從。若還佔卜不允,這個孩子就是撫不成、養不大的了,落得拋棄了他,完我一生節操,省得名實兩虛,使男子後來懊侮。”眾人道:“極說得是。”就叫舒秀才磨起墨來,寫了“守節”“存孤”四個字,分為兩處,搓作紙團,對祖宗卜問過了,然後拈鬮。卻好拈著“存孤”二字。
舒秀才與眾人大喜,又再三苦勸一番,她才應許。應許之後,又對著祖宗拜了四拜,就號啕痛哭起來,說:“今生今世講不起‘貞節’二字了!只因賊惡滔天,以致綱常掃地,只求天地祖宗早顯威靈,殄滅此輩,好等忠臣義土出頭!”哭完之後,別了眾人,抱了孩子,夫婦二人且到黃檗樹下彈琴去了。後事如何,再容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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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先樓 第二回 幾條鐵索救殘生 一道麻繩完骨肉
舒秀才夫婦立了存孤的主意,未及半月,闖賊就至東流。
舒秀才棄家逃走,得免於難。那一方的婦人,除老病不堪之外,未有不遭淫汙者,舒娘子亦在其中。遇賊之初,把孩子抱在懷裡,任憑扯拽,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