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鬱二人奉了這兩個苦差,只得分頭任事,採買的前去採買,徵收的前去徵收。到收完買足之後,一齊回到家中,拜別親人,出使異國。
鬱子昌對著圍珠,十分眷戀,少不得在枕上餞行,被中作別,把出門以後、返棹以前的帳目,都要預支出來,做那一刻千金的美事。又說自己雖奉苦差,有嫡親丈人可恃,縱有些須賠補,料他不惜氈上之毫,自然送來接濟。多則半年,少則三月,夫婦依舊團圓,決不像那位連襟,命犯孤鸞,極少也有十年之別。繞翠見丈夫遠行,預先收拾行裝,把十年以內所用的衣裳鞋襪都親手置辦起來,等他採買回家,一齊擺在面前,道:“你此番出去,料想不是三年五載,妻子鞋弓襪小,不能夠遠送寒衣,故此竊效孟姜女之心,兼仿蘇蕙娘之意,織盡寒機,預備十年之用。煩你帶在身邊,見了此物,就如見妻子一般。
那線縫之中,處處有指痕血跡,不時想念想念,也不枉我一片誠心,”說到此處,就不覺涕泗漣漣,悲傷欲絕。段玉初道:“夫人這番意思,極是真誠,只可惜把有用的工夫都費在無用之地!我此番出去,依舊是死別,不要認作生離。以赤貧之士奉極苦之差,賠累無窮,何從措置?既絕生還之想,又何用苟延歲月?少不得解到之日就是我絕命之期,只恐怕一雙鞋襪、一套衣裳還穿他不舊,又何必帶這許多!就作大限未滿,求死能不,也不過多受幾年困苦,填滿了飢寒之債,然後捐生。豈有做了孤臣孽子,囚繫外邦,還想豐衣足食之理!孟姜女所送之衣,蘇蕙娘織之錦,不過寄在異地窮邊,並非仇邦敵國。縱使帶去,也盡為金人所有,怎能夠穿得上身?不如留在家中,做了裝箱迭籠之具,後來還有用處也未可知。”繞翠道:“你既不想生還,留在家中也是棄物了,還有什麼用處!”段玉初欲言不言,只嘆一口冷氣。繞翠就疑心起來,畢竟要盤問到底。
段玉初道:“你不見《詩經》上面有兩句傷心話雲‘宛其死矣,他人人室。’我死之後,這幾間樓屋裡面少不得有人進來;屋既有人住,衣服豈沒人穿?留得一件下來,也省你許多辛苦,省得千針萬線又要服侍後人,豈不是樁便事!”繞翠聽了以前的話,只說他是肝膈之言,及至聽到此處,真所謂燒香塑佛,竟把一片熱腸付之冷水,不由她不發作起來,就厲聲回覆道:“你這樣男子,真是鐵石心腸!我費了一片血誠,不得你一句好話,倒反謗起人來。怎見得你是忠臣,我就不是節婦!既然如此,把這些衣服都拿來燒了,省得放在家中,又多你一番疑慮!”說完之後,果然把衣裳鞋襪迭在一處,下面放了柴薪,竟像人死之後燒化冥衣地一般,不上一該時辰,把錦繡綺羅變成灰燼。段玉初口中雖勸,叫她不要如此,卻不肯動手扯拽,卻像要他燒化、不肯留在家中與別人穿著的一般。
繞翠一面燒,一面哭,說:“別人家的夫婦,何等綢繆!
目下分離,不過是一年半載,尚且多方勸慰,只伯妻子傷心。
我家不是生離,就是死別,並無一句鍾情的話,反出許多背理之言,這樣夫妻,做他何用!”段玉初道:“別人修得到,故此嫁了好丈夫,不但有情,又且有福,不至於死別生離。你為什麼前世不修,造了孽障,嫁著我這寡情薄福之人,但有死災,並無生趣?也是你命該如此。若還你這段姻緣不改初議,照舊嫁了別人,此時正好綢繆,這樣不情的話何由入耳?都是那改換的不是,與我何干!焉知我死之後不依舊遂了初心,把娥皇女英合在一處,也未可知。況且選妃之詔雖然中止,目下城門大開,不愁言路不閉。萬一皇上追念昔人,依舊選你入宮,也未見得。這雖是必無僅有之事,在我這離家去國的人,不得不慮及此。夫人聽了,也不必多心,古語道得好:‘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又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若還你命該失節,數合重婚,我此時就著意溫存,也難免紅絲別系;若還命合流芳,該做節婦,此時就衝撞幾句,你也未必介懷。或者因我說破在先,秘密的天機不肯使人參透,將來倒未必如此,也未見得。”說完之後,竟去料理輕裝,取幾件破衣舊服迭入行囊,把繞翠簇新做起、燒燬不盡的,一件也不帶。又把所住的樓房增上一個匾額,題曰“鶴歸摟”,用丁令威化鶴歸來的故事,以見他決不生還。出門的時節,兩對夫妻一同拜別。鬱子昌把圍珠的面孔看了又看,上馬之後還打了幾次回頭,恨不曾畫幅小像帶在身邊,當做觀音大士一般,好不時瞻禮。段玉初一揖之後,就飄然長往,任妻子痛哭號啕,絕無半點悽然之色。
兩個風餐水宿,帶月披星,各把所齎之物解入鄰邦。少不得金人驗收,仍照往年的定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