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早便把自己收拾得妥妥當當。髮髻梳得絲絲服帖,眉目描畫得山水生色,一身衣裳也是嶄新素雅。她自己下廚房做了好幾道飯菜點心,都是沈原愛吃的,便一齊端到房裡擺了一桌。放上兩付碗筷,一付是她的,一付是她的丈夫的。她會一個勁兒地往另一隻碗中夾菜,喋喋不休地細數,這是什麼,那是什麼,冷了不好吃,要趁熱。她還會帶著淡而溫柔的笑,痴痴看著身旁的虛無,彷彿沈原真的還在。
吃完後,又是她一一收拾。沒有一件事要丫環們代勞。
有時,看著柳靜嘉一臉心滿意足地做這做那,心軟的丫環會忍不住猜想,難道少奶奶果真看見了少爺?難道少爺捨不得少奶奶,便一直魂魄相伴?當然這種念頭只會一閃而過。因為太痴,痴得像自己的腦子也不正常。況且少爺只是失蹤。
等一切收拾好,柳靜嘉便對丫環說,去備兩頂轎子,我和少爺要去寧國寺上香。
丫環連聲稱是。
這個時候,整個沈府的人都不會違逆柳靜嘉的意思。談不上有多同情,也算不得有多不耐,柳靜嘉再瘋也是少奶奶,他們再明白也只是下人。做好本分而已。
到了寧國寺,柳靜嘉一下轎,便跑過來十幾個花子將她圍住,個個伸長了手等著派錢。
柳靜嘉微笑著一一給過,又仔細環視一番,轉頭對身旁的虛無道,相公,今日那個瘋婆子也沒來。頓了頓,嘆口氣道,自從你出遠門回來,咱們就再也沒見過她了,你說,她一個瘋子,又是個要飯的,能上哪裡去呢?停了一陣子,又自言自語,嗯,相公說得極是。
不知從何時起,失蹤的沈原在柳靜嘉心目中只是出了一趟遠門,早已回來。事到如今,真不知柳靜嘉是清醒的時候痴,還是痴的時候清醒。不變的就是她在佛前的虔誠。她一如既往地在莊嚴慈悲的佛像前默默禱跪了整整一個時辰。
再出寧國寺時,柳靜嘉又看到一個從未見過的花子。這年頭兒兵荒馬亂,時有外地來討飯的,突然出現生面孔並不稀奇。但這個花子確有些與眾不同。他並不像其它花子一樣或糾纏或哀告,只是抄著雙手斜倚在石階下閉目歇息,彷彿冷暖飢飽都與他無關,天地間只得他一個逍遙自在。
柳靜嘉暗暗稱奇,細看那花子竟覺得甚為親切,冥冥之中似有千絲萬縷的聯絡。她痴呆呆地看著,不自覺走了過去,從袖中掏出一錠足色白銀放在花子腳下,什麼話也沒說便走了。丫環見了急得一跺腳,心道,真真是瘋了,給個花子也用這麼多銀兩。見見主母走得遠了,一把撿回銀子才急忙趕上。
等柳靜嘉主僕走了,花子才長嘆一口氣睜開眼睛。那雙眼睛並不銳利,卻有一種洞穿時世的深沉。
他直起身盤起蓮花坐,抬起手對著自己的袖口輕聲道,我已讓你見了她一面,你也是時候上路了。
話音落下不久,竟隱隱約約從袖中傳出低泣。
他聽了一陣,不忍道,罷了,你莫哭了。我且再給你一晚,全不枉你生前與我的一面之緣。過得今晚,你必要上路才好。還有,要與她說些什麼,你也需細細琢磨,若要洩露天機,只怕她的結局更慘。切記,切記。
袖中的低泣方漸漸消失。
丁月紅坐在桌旁喝了一會兒茶,到底沒能按下心底的一點酥癢,又轉去梳妝鏡前不知第幾次地按壓足夠平滑的髮髻。她微微偏過臉看鏡中的自己,仍是明眸雪肌,半點看不出歲月的痕跡。徐娘半老,風韻猶存,也不敵她丁月紅韶華長留。她輕撫著自己的臉,漸漸露出得意的笑,一雙秋水更是漾出絲絲媚意。
須臾,屋外傳來幾道廖落人聲,其中一道青澀的男聲若隱若現地問,姐姐們好。
丁月紅轉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似乎隔著牆也已經看見少年半低的帶著紅暈的臉。門被推開的一剎那,她又連忙轉回頭,直到那人向她問安,才彷彿剛知道他來似地再回頭。
李家小五跟在她的大丫環身後,低頭垂手,動也不敢動。
丁月紅笑問,今兒怎麼只得你一個人來,你爹呢?
李家小五惶惑地看看丫環,又低下頭去。丫環和丁月紅打了個對眼兒,立時笑道,三奶奶問你話呢,怎的還要我替你回話麼?我也有我的事兒要忙呢,你趕緊給三奶奶量身是正經。說完向丁月紅告退,走到院裡指使道,三奶奶不說話,你們一個個連骨頭都懶癱了,要等院兒裡的草都長得齊腰高了才知道動手麼?一陣斥罵,院兒裡立刻忙碌起來。
二十一 現在屋裡只剩下兩人。丁月紅不經意一笑,說,問你話怎麼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