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核病,這裡的醫院是治不好的,讓父親拉回去好吃好喝,準備後事。父親不甘心,又去了縣城的醫院,得到的答覆是一樣的。父親仰天長嘆,只好拉著母親回來了。
醫生說這種病傳染,父親便不讓我們接近母親了。但是他每天晚上還守候在母親的身旁。母親說你勞累了一天,休息吧,我就這樣了,不要緊的。我萬一死了,你給自己找一個身體好的,喜歡你的女人,不要像我這樣害人。你還年輕,身邊需要一個女人照料才行。父親說你這是啥話?你是我的婆姨,孩子的娘,我一定要想辦法把你治好。母親的眼窩溼溼的,但已經沒有淚水。那些天她經常昏迷,一直在發燒,臉腫得很厲害,眼睛眯成一道縫,我都不敢看她了。母親知道自己不行了,拒絕用藥,也拒絕吃東西。母親說你讓我走吧,我受不了這份罪了。父親哪裡肯依她,每天看著她把藥嚥下去才離開。
入冬的時候母親突然變得特別想吃,一直喊著餓卻又吃不進去,一點饅頭都要咽好長時間,臉上的表情很痛苦。母親渾渾噩噩的,經常在白天說夢話。她說外公來了,就在窯院。父親走出去,外面什麼也沒有。睡覺的時候說她看見窯裡有一個高個子長頭髮的女人,面板黝黑,身體強壯。女人在屋子裡“嘿嘿”地笑,讓她跟那個長髮女人一起去做姐妹。奶奶渾身一顫——這不是大翠嗎?到了晚上,母親便昏昏然不省人事,嘴吐白沫,眼睛發直。大家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她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坐了起來,先是唱了一曲誰也聽不懂的曲子,接著便手舞足蹈,旁若無人,眼神變得陌生可怕……
農民父親 十六(1)
母親最終沒能熬過那個冬天。一場大雪覆蓋了所有的山峁,把大地裝扮成一片白色。早晨吃飯的時候母親沒有再醒來,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姐姐哭得死去活來,拉也拉不住。奶奶也哭了。父親沒有流淚,他的表情很嚴峻,看得出來,他的心裡在流淚。隊長薛大毛帶來了一幫人,打墳的打墳,做花的做花,手忙腳亂。父親呆呆地站在院子,似乎這一切跟他沒多大關係,他只是來弔唁一個親戚的。大毛託人在馬家河買了一副楊木棺材,套著牲畜連夜拉回來,臉也沒來得及洗就來到山上的墳地,加入到打墳的行列中。大毛是個熱心人,村裡不管誰家紅白喜事是離不開他的,他會把一切安排得有條不紊,妥妥當當。這麼多年來,我仍然不明白,薛大毛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或許人真的不能簡單地用一個“好”或者“壞”來區分的。大毛在這個時候顯得像個隊長,很有同情心和領導才能。如果不是那作風的問題,說不定我們兩家人真的會處得很好。
按說死了女人,第一時間要通知的是孃家人。然而母親的孃家已經沒有人了,於是喪事也就簡單了很多,一切從簡。母親被埋在了高高的山峁上一個向陽的地方。那地方長滿了酸棗樹,樹上掛滿了紅紅的乾果,在寒風中瑟瑟地抖動著。王木匠說那是一塊風水寶地,本來他是給自己選好的,但現在他還不想死,因為喜愛給他生了個兒子,他有盼頭了。
母親死的那年我九歲,只覺得天塌下來,沒法活了。奶奶緊緊地抱著我,怕我想不開弄出事來。我一直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我覺得母親不過是睡著了。母親常年咳嗽,應該好好休息了。休息以後她還會來看我的,因為母親捨不得扔下我不管,我知道母親不會就這樣走的。下葬那天我瘋了似的緊緊拉著母親的靈柩,不讓他們往山上抬,奶奶抱不住我,掙得渾身是汗。後來還是父親緊緊地抱住了我。父親的胳膊像鐵鉗一樣把我箍得很死,想要掙開都很難。我拼命地呼喊著,揚起頭看父親的臉:父親的臉上有兩行淚水。
埋葬了母親後,父親一個人去了山東,尋找當年掩埋大翠的地方。那地方離大劉莊不遠,在它的東南方。父親沿著那條小路一直走,找了幾天才找到那棵古老的槐樹。一看到老槐樹,父親幾天來的疲勞一掃而光,他突然覺得像是第一次相親,彷彿大翠還活著,就在不遠的樹洞裡等他。父親的心劇烈地跳了起來,慢慢地、幾乎是一步一停地來到大槐樹下。
初春的陽光暖暖地透過樹杈瀉了下來,樹上已生出了嫩芽。記得那年也是這個季節,槐樹上長出了新綠。物是人非,桃花依舊,人面何處?
父親小心翼翼地把樹洞前的荒草拔掉,一股森森的涼氣散發出來,父親打了個冷戰。樹洞裡黑乎乎的,裡面的東西看不清。父親突然想裡面會不會有蛇?因為這樣的季節是毒蛇甦醒的時候,青草還沒有長出之前,它們一般都是躲在樹洞裡的。父親揀了一些樹枝點燃了,然後揀了較大的樹枝爬了進去。樹洞很大,能容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