腮緊得痛。一個週日,同我一位周姓同學去看他親戚,走了很遠的路,直走到郊外瀏陽河邊的東屯渡,一片菜地裡有間茅屋,親戚是菜農,就住在這裡種菜為生。臉黑手枯,正彎腰在灶間。時在冬日,茅屋外雪光灼眼,風又從河邊上一刀一刀割過來,我是又冷又餓,彷彿要虛脫。那親戚見我們來,又是吃飯時候,拿了鐮刀,到雪中菜地裡割了一蔸大白菜回來,燒了柴火飯,又拿豬油炒了大白菜。只這一樣菜,卻是吃得我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那白菜因為打了霜雪,有一種甜味,又格外脆,拿柴火豬油炒來,綠生生的葉,白生生的幫,其味至美,我是一生再也沒有吃到過。
後來我做了文學青年,有位文友的老婆最會做家常菜,豆豉水煮冬莧菜,紅辣椒大蒜炒肉皮,酸菜末炒毛豆,俱是尋常東西,卻到她手上成了佳餚,吃得我們咂舌甩頭,稱頌不已。我們每到下午四五點,便去他家裡談文學,分明是捱到吃飯時分,要吃他老婆做的飯菜。而他老婆也特別願意為我們搞飯菜。這朋友後來寫小說,有篇小說裡他夫子自道,說一個男人的幸福,莫過於找個賢惠堂客,堂客不但賢惠,尤其又會搞飯菜,日子方才有滋味。我信他話裡的體會,有人間煙火味。
一生走過了許多地方,亦吃過了許多珍餚,猶是懷念記憶深處的食物。那食物也不只是食物,因是有情,有人,有回憶,故不能忘。
匆遽之間,我姑媽早已辭世,而我外婆比姑媽走得更早。那同學後來去了外地,不知所之,再無音問。只我的文友如今尚有過從,但亦有了兩點變化:一是他不再寫小說,當年的激情已化為烏有。二是到他家裡去,若到吃飯時分,他賢惠又會搞飯菜的老婆就站起來說,走,馬路對面新開張了一家飯店,我請你們去吃水煮活魚!
如今來了客人,皆不在家裡吃飯了,吃飯皆去外頭的飯店裡。這自然是社會的發展同進步,但這發展同進步,也是濾去了昔日的一種家的人情暖意。我是寧願在家裡頭吃飯,三四個朋友,五六樣葷素,七八瓶啤酒,歡談笑聚,自是別一處地方沒有的快意。
紅燒肉虎皮扣肉及大白菜也是時時有,只無另一時的滋味了。
這是沒有辦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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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
我有時候還真有點子懷念長沙的老巷子。我年少時的生活,可以說是一種巷子裡的生活。我出生的地方便是一條曲裡八拐的幽深小巷,叫甫覺裡,在巨洲酒店,即老湖南旅社的後頭。我家住的是巷子裡頭的一棟老公館,從前的主人是國民黨的一位軍官,兩層的紅磚木樓房,樓上樓下皆有很大的堂屋,住了四戶人家。我家在樓上,對面住的人家也有一個細伢崽,姓蒲,後來跟我同一個幼兒園,又同一個小學。我們的父母皆是市政府機關的幹部,兩家關係甚好,除開睏覺,門廳大開,任細伢崽們燕子樣的穿進穿出,木板地跑得咚咚如鼓響。蒲同學的外公戴圓圓的老花鏡,總是手捧一冊要豎著看的老書,捲起來,坐在窗前的藤椅上,拿書的手臂伸直,腦殼慢慢一俯一仰。巷子極安靜,公館亦極安靜,老花鏡片上閃動著彷彿是遙遠歲月的靜好時光。而樓下一戶人家姓焦,在臺階下養了許多的花,晨昏皆要來澆水,我印象裡是有美人蕉跟雞冠花,紅得熱鬧,亦紅得寂寞。我在甫覺裡生活了五六年,除了公館裡的鄰居,我不認識巷子裡的任何人,因為巷子裡多的是圍牆,少的是人家。到晚上,巷子裡看不到人,一根斜斜的木電杆下,路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黑得有些怕人。困在床上,夜來聽得有人從巷子裡走過,若是雨天,木屐聲一聲一聲遞進窗來,讓細伢崽覺得是聽到了鬼聲音。
我念的是瀏正街小學,也在一小巷的深處。我們放學回家,排了路隊,從巷子裡出來,長長的隊伍會越走越短,因為同學一個一個皆消失在周圍的小巷子裡了。學校的巷口,有個駝子老倌,擺著零食小攤,賣鬼棗子,賣糖罐子,賣紫蘇梅子同姜,還賣洋菩薩跟玻璃彈子。課間休息,同學們衝出校門,跑到駝子老倌跟前,匆匆買了這樣那樣小吃,放進兜裡,聽到預備鈴響,又不要命跑回教室去。氣喘吁吁,又心裡癢癢。到了期末,老師給許多同學的評語裡總是有這麼一句話:“……就是喜歡上課吃零食。”
那時候,我們做課外作業,皆要到學習小組長家裡去。有個小組長姓李,住在離小學不遠的一條巷子裡,巷名很好聽,叫做菜根香。有古人說的“咬得菜根,則百事可做”的意思。李同學的父親是踩三輪車的,經常把三輪車停在老火車站前頭候客,褲腳扎進一雙幾乎長及膝蓋的布襪子裡。他家裡頭的堂屋很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