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切。但是有一次我無意中看到她洗腳,她把畸形的纏過的小腳突然露出來的時候我大驚失色。雖然這和她是不是地主沒有點關係,但她的親切形象一下被全部破壞。我從此決定絕不再和她單獨相處。
姥爺姥姥一開始和我們同住一個院子,他們住的兩間平房在前院,和我們住的後院隔著一排樹和一道牆。雖然一想到他們是地主,我心裡就有點彆扭,但我從爸媽對兩位老人的態度上學會了起碼尊重他們。總的來說,兩個老人十分安分守己,沒有特殊的事情從不到我們的樓裡來。他們似乎既不特別希望對我們表示慈愛,更不敢期望兒孫們早晚侍奉。當時我有一位表妹,也就是我小姨的女兒放在姥姥這裡撫養,因為她,我有時到姥姥姥爺的房子裡玩。我的印象裡,兩位老人都不多話,也不嚴厲,我們玩,他們在一邊靜靜地看,從不指導或者干涉我們什麼。
但是這種脆弱的關係卻隨時可能受到破壞。
那時在小學生中間,流行用一種塑膠的文具尺,我們叫它化學尺子,比木頭尺子又輕又漂亮。我很想要,但又不敢和媽媽說。因為這種要求通常是不被批准的。姥姥不知怎樣知道了,就對我說:“不點兒,你和我上街,姥姥給你買。”我一高興,忘記了自己不和姥姥獨處的原則,歡天喜地地跟了姥姥去。買了尺子,姥姥說:“累了,咱們坐三輪車回去。”姥姥叫了車,蹬車的漢子把我放在她的膝蓋上,姥姥說:“乖,別動啊。”我坐在姥姥膝蓋上,覺得心情都好得不得了。姥姥也高興。胖胖的她笑起來,身上顫顫的。
離家不遠時忽然出了事。我沒有搞清楚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只覺得二輪車大概是要避讓什麼東西,忽然在原地打了一個旋,車頭高高翹起來,我和姥姥則被仰面朝天困在車座上。我身子輕,一翻身跳起來,姥姥體重太沉,越急越起不來。蹬車的漢子忙不迭地去扶她,看到姥姥狼狽的樣子,臉上不知不覺地帶出了一點竊笑。姥姥一下子惱了,衝那漢子大喊起來,威脅著不給他車錢,還說是摔壞了孩子決不與他善罷甘休。這下那漢子慌了,臉色蒼白,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幾乎要給姥姥跪下。姥姥越發不依不饒,還讓那漢子賠我摔壞的尺子和她剛買的蘋果和柿子。看到姥姥越來越兇狠的樣子,還讓人家賠我並沒有摔壞的尺子和她未必不能吃了的水果,我的心裡忽然浮上“地主婆”三個字,而且覺得眼前的這一個,實在是符合兇狠、貪婪等所有標準的,如假包換的一個。
我大喊:“我沒摔壞,尺子也沒壞……”一邊喊,一邊莫名其妙哭起來,然後拔腿就跑。姥姥愣了,不知道我發生了什麼事,只好拐著小腳來追我。我們跑到家,姥姥拉著我,一個勁兒地問:“好乖,嚇著沒?嚇著沒?”我故意沉著臉不理她,使她驚悸不安。好幾日,姥姥見了我就一臉的愧疚。
我並不關心這次姥姥是否受了傷,也不知道給沒給車錢,我只是又下了一個決心,再不和姥姥上街買東西。
終於,姥姥姥爺不得不搬出了我們家的院子。這是因為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姥爺信耶穌教,是一個耶穌教徒。他到北京以後,仍然參加耶穌教堂舉辦的宗教活動。有一次,他參加的活動被公安部門監控。活動結束後,一個公安人員跟蹤姥爺。他看到姥爺堂而皇之地進了公安部長的家,不禁大吃一驚,一時真不知道怎麼辦好。後來媽媽知道了這事,覺得住在一起還是太不方便,就託人在我家附近又找了一個小院子,把兩位老人安頓下來。這以後,他們就很少到我們家裡來,過年過節,媽媽也是上門去看他們。我的印象裡,媽媽沒有帶我們去過。
“文革”開始,爸媽都被作為走資派打倒了。紅衛兵興起的“破四舊”運動在1966年8月及以後的日子達到了高潮。秋天原本是北京最美好的季節,但1966年北京的秋天卻到處是刺鼻的血腥。所謂的“破四舊”運動實際上是一場無法無天的打、砸、搶運動。許多人在這場紅色恐怖中受到駭人聽聞的迫害①。
有一天,一群紅衛兵衝進了我們家,他們不知怎麼知道姥姥姥爺的住處。姥爺那時在頤和園園林管理處工作,那天不在家,紅衛兵只抓到了姥姥,並把她帶到我們家。那天,中央警衛局的人事先聽說了紅衛兵要到我們家裡去,提前把媽媽轉移走了。紅衛兵找不到媽媽,就把姥姥推在地上,當著我們的面拷打她,問她我媽媽在哪裡。用呼呼作響的皮鞭趕著她在地上爬,一邊強迫她叫:“郝治平,你在哪裡?你出來吧,……”打了一陣,沒有結果就推推搡搡地帶走了她。從頭到尾,我默默地注視這一切,一點也沒想到在這樣一個老人受到殘酷虐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