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部分(3 / 4)

任窮知道媽媽是那一帶人,就找媽媽介紹家裡的關係。媽媽離家多年,當然想知道家裡的情況,馬上心急火燎地給家裡寫信。宋任窮派人把信送到姥爺和姥姥手裡,他們真像白撿了個女兒一樣高興。這以後,只要組織上找到姥爺,他都儘可能幫助共產黨八路軍做事。姥爺好幾次趕著一群羊到敵佔區去,賣了羊,用賣羊的錢給八路軍買藥。這是一件挺危險的事情,帶現錢怕土匪搶了去,趕羊又有趕羊的難處,怕搶,也怕路上羊死掉,又怕到地方賣不上好價錢,姥爺一個讀書人,趕羊賣羊當然都不在行,交給別人又不放心,可真夠難為的。好在姥爺辦事穩妥,一直沒有出過大差兒。此外,姥爺知道了女兒的下落,心裡覺得是在幫女兒做事,這種心情恐怕是他樂此不疲的重要原因。

1943年,我大姐峪田一歲,二姐峪書剛剛出生。姥姥知道了,就急著要到太行山抗日根據地看女兒、女婿和外孫女。姥爺說,那麼遠的路,又有日本鬼子,怎麼去?姥姥說你不用管,我不會像你,連個兒子也保不住。姥姥這麼說,是因為她真的多有計謀,遇事不慌。還是她過門不久的事,小姑被土匪綁了票,一家人急得火上房,又沒有那麼多的錢去贖人。作為嫂嫂的她給全家出了個主意,四處去散風,說家裡沒錢贖人,這個姑娘也不準備要了。沒幾天,土匪竟然放了人,並從此留下郝家沒錢的印象,再也不來找麻煩。姥姥執意要去的另一個原因,是她這時知道姥爺在外面的幾年,有一個相好的女人。雖然姥爺後來和這萍水相逢的女人再也沒有來往過,但這使一直為郝家含辛茹苦的姥姥受到極大傷害,她越發不能原諒姥爺把舅舅丟掉的事情,氣憤傷心之下,她決定隻身一人上路。

從臨漳到太行山,可以想象,姥姥怎樣拐著一雙小腳,千辛萬苦地找到媽媽。她最沒有想到的是根據地的婦女在共產黨的領導下,真的和男人平起平坐。姥姥大開眼界,她對媽媽說,你這裡好,男人女人平等,我不回去了,就和你在這裡打日本鬼子吧。媽媽說日本鬼子的掃蕩馬上要開始了,不僅你不能留在這裡,還要把峪書交你帶回去,請你替我撫養,這裡的環境太惡劣了。姥姥沒有辦法,大哭一場回家去了。

六年以後,媽媽給姥姥寫信,讓她把峪書送來,因為孩子要上學了。媽媽希望她在革命部隊裡受教育。姥姥帶著峪書又一次跋山涉水地到了解放區。剛住下不久,媽媽又不得不動員姥姥回去,因為那時候各解放區的土地改革運動開始了,作為黨的幹部,媽媽不能留自己地主成份的親屬在部隊上,這有逃避土改的嫌疑。姥姥這次又是大哭一場。臨走她對媽媽說,你們為什麼這樣不通情理?我給你把女兒養到六歲,沒指望你謝我,可峪書是我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也是我的心頭肉,一下子不讓我帶走,連多住幾天都不行,讓人心裡怎麼受?後來舅舅寫信給媽媽說,姥姥是一路哭著到家的。回到家就大病一場,險些送了命。

一直到解放以後,姥姥姥爺再沒提要來的事,媽媽也沒回去過。媽媽說。要不是三年自然災害,肚子餓得受不了,他們也不會來投奔我。

這些故事讓我感動。姥爺姥姥原來只是漳河邊上一對過著最傳統小康生活的農民。先是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戰爭打破了他們平靜的生活。後來由於生養了一個投身革命,立志改造社會的女兒,又被卷人一堆他們並不理解的事情中去,直到在“文革”中慘死。如果人真有靈魂的話,他們的靈魂一定是無法安寧,夜夜遊蕩的。

但是連這種想象都無法改變我對他們已經形成的印象,所有關於他們的回憶都打上彆扭、怪異的烙印,總使我重溫看到姥姥那雙小腳時的難受和噁心、一般說來,老人的至福是含飴弄孫頤養天年。小兒女們的至樂,則是在夏日的藤蘿架下聽自己祖父祖母講牛郎織女之類的故事。對於我和姥爺姥姥來說,至福至樂都無從談起。文明史中這種最簡單的圖畫,對我們來說都是奢望。不僅如此,聯想到我在紅衛兵毒打姥姥時的無動於衷,聯想到我在今天仍然無意修補我被扭曲的情感,我對自己的冷酷不免心驚:我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失落了人的基本感情?

半個世紀以前,一個捷克人在臨刑前說:“人們啊,我愛你們,但你們要警惕啊。”

小學語文課讀這篇《絞刑架下的報告》的時候,我就為這句結束語熱淚盈盈。

可伏契克以為自己是誰?他不是上帝,他只是一個信仰共產主義的,年紀輕輕就被法西斯斷送生命的捷克作家。他走上的並不是美麗的十字架,他只會被人用骯髒油膩的絞索絞斷脖子。但是他卻說出這樣應該由上帝說出的悲天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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