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部分(2 / 4)

境,才叫我知道什麼是真正的不幸。

二漢的婆姨高個子,是個爽快利落、乾淨大方的人。我曾經滿懷同情地問她,二漢這麼年輕就病得這樣子,“你熬煎不?”她想了想,對我說:“罷!(就是不的意思)”我又問:“咋不熬煎哩?”她回答得更快,因為胸有成竹,所以還是一個雄辯的反問句:“哪輩子沒有這樣人呢?”我小小地吃了一驚,沒想到一個陝北鄉下女子,能夠從這樣橫貫古今、俯視人生的角度理解自己的命運。我一時很為二漢欣慰,他婆姨有如此堅定的信念,他應算是終身有靠了。

三漢是好看的四兄弟中最好看的一個。健壯挺拔,筋骨勻稱。面孔稍顯黧黑但膚色油亮。他一笑就露出虎牙,由於他太愛笑,我很容易地發現他有一口在當地人中少見的、潔白整齊的牙齒。

這年春旱,一冬天雪少。立了春,又是一點一滴的雨雪沒落。快到播種的時候,地裡幹得冒煙。於得冒煙並不是一個比喻,而是一陣風來,把田裡的黃塵颳起,真的冒起一陣黃煙兒。我們這時候已經很有點勞動人民的感情,真為播不下種子,或者耽誤了農時而發愁。可村裡其他人好像都沒有我們知識青年愁得厲害,他們每天照常上山去犁那些冒煙兒的地。眼見得節氣就剩兩三天了,村裡人還是照樣。我沉不住氣,很想找人間問。這幾天上山受苦,我和一頭牛分給三漢,我牽牛,牛拉犁,三漢趕牛和我。犁一天冒煙兒的地,三漢掙十二分,是最好的勞力才能掙的最高分。牛掙一頓草料和兩把黑豆,我掙三漢的一半不到:四分半。我們三個當時一定都覺得挺公平,因為我們相處得很融洽。歇歇兒的時候,我問三漢老不下雨怎麼辦,他露出一對虎牙,曖昧地笑著說:“他下呀,他下呀。”這個“他”顯然是指老天爺吧,可三漢怎麼知道老天爺下不下雨呢?再問也問不出第二句話來。這天夜裡,當真就下了一場透透兒的雨。第二天起,全村人上山下川摸爬滾打,把種子全種下了地。等喘過氣兒來,我又去問三漢:“你咋知道會下雨?”他一下沒明白,問我:“我咋知道會下雨?”我說:“你說他下呀,他下呀,他咋果然就下了呢?”這回三漢聽明白了,虎牙又露出來,紅著臉說:“球實哩,我知道個球實哩,我只知道老天爺不能把人往死裡餓哇,他不下咋?他得下哩嘛!”我為三漢這超級智慧而目瞪口呆,一時有又點兒拿不準這到底是不是智慧。就像我後來又有點兒拿不準二漢婆姨說“哪輩子沒有這樣人”的時候,到底是信念堅定還是痛苦太多以後的麻木一樣。但有一點我會意出來了:樂天知命是一種品質,是牛產方式落後和命運悲慘的人們的特徵。淵遠流長的中華文化中這種東西最有利於安定團結。中國老百姓因此成為世界上最安分守己,最熱愛和平的人民。

天天在山上受苦,我們開始討論什麼是最難受的苦。三漢說是伏天在川裡鋤最後一茬玉米。因為川裡本來沒有山上風涼,又是一年中的最熱季節,一人高的玉米像一頂密不透風的帳子,玉米揚的花落在身上,出汗時特別刺癢難耐。四漢卻說是收秋,因為要往窯裡“捍”。陝北人將擔、扛、背、馱總稱為一個“捍”字是有道理的。因為沒有大牲口,毛驢車也捨不得用,我們這地方一年收下來的所有糧食:粱、麥、菽、黍都要憑一條繩子和人的肩膀往回運。山陡路遠,運糧食的具體姿勢常常多變。所以略去擔扛背馱的分類,總稱為“捍”,意為不拘小節地帶回來,是很省事又準確傳神的。三漢和四漢一開始各執己見,後來我注意到,四漢抿抿嘴不做聲了,看樣子是習慣讓著三漢的。四漢比哥哥們還忠厚老實,是四兄弟中唯一沒有成家的一個。

秋後聽說家裡給四漢說親了,四漢不願意,因為開始徵兵了,四漢想去當兵。三漢是民兵連長,當然也給弟弟使勁兒。但是不知為什麼楊家灣一個青年也沒當上兵,三漢和四漢那一段垂頭喪氣的,村裡少了許多笑鬧聲。

四漢不久結婚了,聽說女方原來是他中學同學。四漢結婚時,我們知識青年都去串門。那天四漢臉上冷冷的。我先不知道為什麼。後來我們知青中有一個人說了一些要紮根農村,好好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話。四漢聽了竟然激動得紅了臉。我不喜歡講話那人,也不喜歡他講的這番話。此時看四漢的神色,就幸災樂禍地湊上去問:“咋?說得不對?”四漢說:“說得對!可說這些管甚哩,遲早你們是個走,甚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哩。”我碰了一鼻子灰,沒有再說什麼。當時我雖然不喜歡有人來不來就唸紮根經,但也確實沒有想到走,我好像在潛意識裡已經接受了上山下鄉的安排,並且把改造農村的落後面貌當成今後的革命目標。所以對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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