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的說法也不以為然,認為是他沒有當上兵,心裡不高興,所以改變了往日忠厚老實與人無爭的稟性。可是不知怎麼又想起了另一件四漢發火的事情。
收穫的季節,我們從山上“捍”穀子回來。一條手指粗的繩子的中間部分用來捆穀子,兩頭剩餘部分挽成兩個圈圈,套進人的肩膀,使穀子和人聯成一體,或者說是讓穀子長上兩條人腿,人和穀子一同走回家。山高路遠,進村的時候,天已經擦黑,朵朵、毛毛和我以及三捆穀子走到場院的時候,我發現朵朵開始以一種怪里怪氣的姿勢晃動肩膀。我愣了一下,隨即明白她是沒有力氣把肩膀從圈圈裡掙脫出來了。我想上前幫她…把,但是發現自己雙手和雙肩也都麻木得不能動。毛毛一定也和我們處在相同的境地,因為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容易才從那一大捆穀子中脫身,我和朵朵恍然大悟,嘻嘻哈哈正準備照章辦理。只聽得背後有人兇巴巴地說:“操心!閃了腰!”我和朵朵肩上同時伸過一雙手,每隻手一邊使了一點向上提的勁兒,那點兒勁別提多合適多妥帖了,使我和朵朵一齊卸下了肩頭的千斤重擔(顯然千斤不是事實而只是比喻)。幫忙的是四漢。我們想道謝,只聽得四漢更兇狠地說:“瞎球實鬧!一群女子,何苦來受這苦!”說完,自管自走掉了。天已經黑,看不清四漢的表情,但他的口氣簡直要把我們一日吃掉。真不知道他的火氣從何而來。這裡是貧困的地方,土地貧瘠,單位糧食產量一直在一兩百斤。現在每個百十人的村子裡憑空來了十幾號大男大女,我第一次想到,也許這裡的人並不歡迎我們?看樣子,不管我們怎樣想,怎樣說,在他們眼裡,我們和他們不是一回事。
這年冬天大漢也從監獄裡放回來,說是保外就醫。因是戴罪之人,大漢很少走下自家的澗畔,遠遠地望著大家,他果然是一臉剛毅,神情中有一種優越和隔膜,大概不是因為打死過人,而是曾經擁有一段與眾不同的生活吧。
大年初一早上,四兄弟齊刷刷從村中走過,大約是給父母拜年。走到與我們知青窯洞一溝之隔的他們父母窯跟前,他們大出來迎。我才發現四兄弟的父親並不太老,雖然腰微微地彎了,但仍然是個健壯男人。這漢子臉上現出感動的樣子,一家人大約很難這樣湊在一起。五個魁偉男人站在村子裡,不知怎樣就聚起了一股雄渾之氣,四周的山都矮小了許多似的。我正在這樣看著他們時,心裡忽然出現了一個怪念頭。我對自己說,如果他們之中有一個回頭看我,我從此把他們當親戚或者可以信任的人,把楊家灣當親戚或者可以信任的地方。如果沒有人回頭,就從此井水不犯河水,熄滅自己進入楊家灣人生活的念頭。我敢肯定,他們感到了我的目光,但從始至終,沒有人回頭。
我就是在這一刻感到了悲觀和虛無。無論對別人接受再教育的譁眾取寵還是對自己改造農村落後面貌的真誠都大感失望,一堵高牆升起在現實和我的理想之間,身處其中的楊家灣一下子遙遠得只可望而不可及,輕盈得可以隨風而去。
聽說楊家灣現在已經很富了,那整條川地底下發現了更多的石油,油礦打井,付給農民許多錢,農民拿了錢,沒了地,所以許多人已經不種地了。我聽到這個訊息以後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們當年被玉米花子鬧得心煩意亂的地方現在都樹立著採油樹了。四漢說過,“遲早你們是個走”,他說對了,當年的知識青年中沒有一個人留下來。夢裡我沒有見到四個漢子,實際上我已經記不太清他們的樣子。但我當然是應該夢見他們的,當年他們像商量好了似的沒有一個人回頭看我,對我是太大的恩惠,至少使我知道井水河水確實是不一樣的水,在理想和現實之間有難以測量的距離,使我在熱情狂熱的革命年代少走了許多彎路。
楊家灣,你為何始終這樣輕盈、遙遠?
四好漢,你們的兒子孫子現在還像你們一樣,想離開這個遙遠的村莊麼?
註釋
①十五英寸等雨線是一條假想的線。國際史學界一些學者用它來說明地域降雨量與原始生產方式的關係。這條線從中國的東南走向西北,線之東南平均年降雨至少有15英寸。參見黃仁宇著《中國大歷史》第三章第25頁,三聯書店1997年5月北京第1版。
25。沒有家的日子
他的話使他們枯萎的意興重振,凋零的希望復甦。
——《失樂園》230頁
1970年冬天,當我和朵朵在生產隊請准假回到北京城的時候,我們已經沒有家了。一家九口,爸媽和在清華讀書的二哥猛猛三個住監獄,朵朵、我還有弟弟了了三個下鄉插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