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默不作聲的勝綽聽完吳起的話,忽然問道:“若是……若是墨家先修完了從南鄭到平周之路,其勢已成,又將如何?”
平周,指的是蜀國和南鄭之間的一個諸侯國,算不得正統,應該稱之為方國而非諸侯,乃是炎帝之裔所建,大抵在後世的廣元,也就是漢中到成都平原的必經之路上。
此時尚無石牛道,平周還是方國,若是南鄭的墨家修好了從漢中到廣元的路,秦國只怕便是失去奪取蜀國的機會。
吳起聞言,輕笑道:“昔年商湯立國,可能知武王伐紂之事?夫差滅越,可能知臥薪嚐膽之事?昔年勾踐嘗膽之時,就能確定將來一定可以吞吳嗎?”
“不謀萬世,不足以謀一時。若墨家得巴蜀、又得泗上、乃至滅楚,則大勢已成,不可阻擋。屆時便有再多謀劃,又有何用?”
“是故我說,要待天下有變,才有一線生機。若天下有變,墨家無奪蜀之能,我等卻在隴南無兵,到時候豈不後悔?”
“若天下有變,墨家南得蜀楚北迫太行,屆時我等卻在豬野澤以西並無勢力,宗廟無地可遷,子嗣無地可為君,到時候豈不後悔?”
“如今之事,只有先奪西河,後謀巴蜀,以待將來。”
“如鞔之適所言,秦欲霸,必先取西河。欲取西河,十年之內就是最佳時機。一則君上之臣皆一時人傑,二則便如鞔之適所言的……我等年邁,君上尚壯,若我等死,太子敢用何人取西河?”
那封信直問人心,將一些秘而不傳的所謂“帝王心術”當做很平常的一件事說出來。
贏師隙點頭道:“正該如此。隱陽一戰,魏韓五萬卒覆滅,魏國之弱,可以觀之。”
“當年武卒數萬,兵臨北洛水,秦國上下瑟瑟,左右發抖。再觀如今魏國,已無當年之威。”
“欲得西河,皆賴汝等之功。”
說完,他看了一眼吳起,欲言又止。
當年吳起奔秦的時候,便曾說過,他若不死,絕不會親自領兵去攻打自己費盡苦心訓練出來的西河武卒。
這是一種承諾,一種士人所獨有的情懷,贏師隙在中原遊歷做人質許久,他能夠明白這種士人的情懷。
若不然,他也不可能聚攏這些一時人傑。
吳起感覺到了秦君的目光,起身嘆息道:“我自入秦以來,就知道西河必有一戰。西河武卒,除非老邁不能持械,否則終身為兵。我入秦不過數年,老卒猶在。”
他長嘆一口氣,目光看著宮殿的柱子,似乎回憶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半晌,說道:“昔年,我主政西河,為西河之將。跟最下等計程車兵穿一樣的衣服,吃一樣的伙食。睡覺不鋪墊褥,行軍不騎馬乘車,親自揹負著捆紮好的糧食和士兵們同甘共苦。”
“曾有士兵害著惡性毒瘡,我用嘴替他吸吮膿液。”
“可這個士兵的母親聽說後,就放聲大哭。有人說:你兒子是個無名小卒,將軍卻親自替他吸吮膿液,怎麼還哭呢?”
這件事此時尚且還很少有人知道,即便是已經變法的秦國,這件事依舊有些驚世駭俗。
即便變法,數百年的習俗不是那麼容易就被顛覆的,人與人之間天生的不平等和等級制度深入人心,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被抹平的。
不少大臣驚異地看著吳起,覺得頗為不可思議,一軍主將,那也是卿大夫一樣的人物,怎麼可以給最底層的私兵吸允毒瘡?
吳起半閉上眼睛,揚起頭,似乎回憶起了那些不願意回想起來的事,許久道:“那位母親回答說:不是這樣啊,往年吳起替他父親吸吮毒瘡,他父親在戰場上勇往直前,就死在敵人手裡;如今他又給我兒子吸吮毒瘡,我不知道他又會怎麼死,因此,我才哭他啊。”
誰人都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連同贏師隙在內都呆呆地看著吳起,回想著那個老母親所說的話,心中終究一軟。
他們這些人可能為了某個目的,殺很多很多的人,秦國變法,上百顆頭顱就在河邊被斬殺,可那不過是個數字。
當這些很具象的言語在他們腦中形成影像的時候,終究比起砍下的數百個頭顱要沉重。
吳起不去看眾人的神情,只是苦笑搖頭道:“這是我的練兵之法,如墨家所言,確實有‘用人’而非‘愛人’之心。”
“可……可終究,我不想我帶著曾經的敵人,去屠戮西河武卒。那裡有百千個和那個被我吸吮過毒瘡計程車兵一樣的人,我不想親手殺死他們,擊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