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舊的地圖來對照,發現有些舊日的地名如今還沒有變動,他準備到了明安旗的附近再來打聽。
為了不受干擾,他沒和官方接觸。每到一處,都自己單獨去向上了年紀的老百姓查問,遇到老年人,他就趨前去問他們知不知道以前的察哈爾盟明安旗如今應該是在哪裡?
一站一站地走,一個人一個人地問下去,竟然終於給他找到了我父親的草原,他向我形容說那裡廣大無邊,用任何攝影器材也照不出來那種深遠與遼闊氣勢的大草原。
我要怎樣感謝他呢?
我要怎樣感謝他呢?換了是我,在這條路上,也許一句話都問不出來了吧?
換了是我,在向人開口的時候,恐怕還沒等說出故鄉的名字,眼淚就會掉下來了吧;
〃請問,您知不知道……〃
〃訪問,老鄉,您知不……〃
無論是站在黃沙漫漫的公路邊,或者是鄉村小店的門前,我想,只要我一出聲相詢,那熱淚就會立刻滾滾落下的了。
熱淚並不完全是因為個人的悲傷。而是在出聲相詢的剎那,幾十年來家國的滄桑也會在心中如閃電般掠過,不得不自問:怎麼到最後會變成這個樣子了呢?
在那一刻裡,彷彿許多與我有相同際遇的同胞想要說清楚卻又永遠說不完全的,我們每一個人曾經用一生來抗拒卻又不得不繼承下來的辛酸往事,都在我出聲相詢的同時,黯然前來,聚集相遇在黃沙漫漫的路邊。
彷彿只要我一出聲相詢,說出來的,就不再是我一個人的故事了。只要我一出聲相詢,那整個時代壓在我們身上的重負就會完全顯露出來,而我就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躲避的藉口了。
朋友終於來了,帶著他西從阿拉善左旗,東到滿州里所拍攝的一盒又一盒的幻燈片,還有他在旅途中所遭逢的一段又一段的故事,他終於來到了我的畫室。
我在畫架上放了一張新釘好的120號的大畫布權充銀幕,把窗簾都拉起,燈都熄滅,那千里草原就都到了我們的眼前。騰格裡沙漠有狂烈的風沙,呼倫貝爾草原的清晨霧氣瀰漫,小小牧羊女穿著美麗金邊的衣裳,在那遙遠的地方……
朋友的經歷隨著畫面慢慢轉換,有的時候他的敘述剛好與我童年時聽來的故事相合,我就會滿懷興奮地接了下去,搶著要向他說出我所知道的那個故鄉。
整個下午就這樣熱熱鬧鬧地過去了。好象都是我在搶著發問,又搶著說話,到了最後,幻燈片都看完了,窗簾重新拉開,我還在意猶未盡地向他說著我從小聽來的那些故事。
朋友靜靜地微笑,靜靜地聆聽,然後,在他把整理好了的幻燈片都收到他的揹包裡去的時候,他抬起頭來面對著我,說:
〃我想,你現在有這樣許多豐富的感覺,應該趕快把它寫出來。我擔心的是,如果你有一天真的回去了之後,你再回到這個畫室裡來的時候,也許一個字都不再寫了。〃
〃怎麼會?〃
我很驚訝地問他。
是啊!怎麼會呢?他怎麼可以這樣說我呢?我問話的語氣裡因此有了不快與不滿。
朋友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凝視著我,在他眼中閃過一絲寬諒和悲憫,我悚然一驚,好象有點明白了。
也許,他是對的。
也許,他也不一定對。不過,誰能知道呢?
幾十年就這樣過了。幾十年來,我其實一直站在黃沙漫漫的路邊,等待著向人探問我那失去了名字的故鄉。
要到幾十年之後,我們才終於明白,在黃沙漫漫的路邊,無論哪一個中國人,我們的身世都一樣相象,無論是說故事的和聽故事的,我們的心中都一樣悲傷。
因為,也許要到了揭曉之後才發現其實並無結局,那個失去了名字失去了蹤跡的舊日家鄉,也許仍然無法觸及,就象草原上那朵最最潔白的雲彩,永遠只停駐在那極遙遠極遙遠的地方。
所以,這就是為什麼會有這樣一本書的原因了。
這許多年來,我零零星星記下了一些我的鄉愁。幾首詩,幾篇散文,都分別收集在我出版的幾本書裡面,因為分散了,所以給人的感覺是這樣的……
但是……
這個〃但是〃的內容原來是包趕在席慕蓉的書裡。她隱隱透自了自己流離失所的經驗。……她是察哈爾盟明安旗的貴胄,更有資格述說鄉愁。可是這一切,在書中壓縮在一個小小的領域之內。如果這本書是一間屋子,則一切都擺在桌上掛在牆上,而鄉愁等等是鎮在一隻半透明的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