揀揀享受著一個尋常婦人所能得到的種種快樂。
現在,回到家來,開始在水龍頭下整理起來了,紅的蕃茄和綠的芹菜在源源不絕的水流沖洗之下,顏色顯得格外新鮮怡人。
太陽很好,後院裡,蓮霧開始結果了,累累掛滿枝頭,鄰家的九重開得正歡,鮮紫的花簇都擠到我們的院子裡來了。有女孩子在牆外唱著歌走了過去,細嫩的嗓音唱的竟然是一隻老歌:
〃你知道,你是誰?〃
〃你知道,華年如水……〃
我微笑地拿起一棵包心菜,開始一片一片地剝了起來。外層的大葉子帶著很深的綠,有很多皺摺大概是因為天熱的關係,都變得又黃又軟了。可是慢慢剝下去,葉子卻一層比一層白,一層比一層脆嫩,一層比一層光潔。
忽然之間,有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原來正在靈活地洗著菜葉的手忽然停住了,我站在夏日的窗前,心中掠過一陣恍惚的愁思。
我,我又是誰呢?
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到底,哪一個我才是真正的我呢?
在很多朋友和很多事物的前面,我總是由衷地覺得快樂,覺得興奮。我由衷地喜歡這個世界,也很希望這個世界能喜歡我,希望能永遠和我的朋友們在一起,希望所有的事物都不會改變,在那種時刻裡,我是一個既滿足又快樂的人。
可是,在另外的一些時刻裡,當只有和少數幾個朋友處在一起的時候,我那顆憂愁的心就會慢慢地洩露出來,然後,逐漸而緩慢地,將我完全淹沒。
有一次,一個男孩在他們植滿了相思樹的大學校園裡問我:
〃你現在說的和你剛才說的為什麼不一樣?〃
是嗎?我是這樣的嗎?剛才的我,在他們燈火明亮的教室裡,和一班人嘻嘻哈哈地聊了兩個鐘頭。我說我怎樣無牽無掛,怎樣無需無求,我說我怎樣知足快樂,怎樣的灑脫,並且也希望他們能和我一樣,凡事都能往開裡去看。最後,向大家微笑地道了再見,轉過身來,在這個燈光照不到的角落裡,和幾個留下來問我問題的同學們坐在草地上,娓娓道來的,卻是我的憂慮,我的惶懼,我對時光逝去的不甘心,卻完完全全是和剛才截然不同的另一種心情了。
所以,那個男孩才會問我:
〃你現在說的和你剛才說的為什麼不一樣?〃
是的,我是說的不一樣了,但是,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沒有在任何一個時刻裡說過謊,我只是換了角色,因而也不得不換了心情,如此而且。
一直覺得,在一些特殊的時刻裡,我似乎同時又是演員又是觀眾。一個在繽紛喧譁的臺上,興高采烈地扮演著上蒼賜給我的那個角色,另外一個卻遠遠地站著,站在離這場熱鬧很遠的地方,含著淚,心裡疼痛地看著這一切。知道無論我曾經擁有過多麼豐厚的賞賜,無論我曾經怎樣盡力使我自己值得這一份賞賜,無論這世界曾經怎樣溫柔與美麗,生命仍然如一條河流,無日無夜不在我們身旁悄無聲息地流過。
戲永遠在上演,然而我們卻只能佔有那極短極短的剎那,再甜美的一生也只是一閃而過。
我的歡樂與悲傷便由此而生,我的不捨與不甘心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在我心裡,我是怎樣愛戀著這繽紛的人世間啊!卻又怎樣戰戰兢兢地在享用著每一分和每一秒。我是怎樣慷慨地想和朋友分享著一切,卻又緊緊守住一個孤獨的角落,從不肯輕易開啟。對著迎面而來的歡樂與幸福,我心中是怎樣欣喜又怎樣惶懼啊!
菜葉一層一層地剝下去,顏色越來越淺,水份卻越來越多。
我也正一層一層地將我自己剝開,想知道,到底哪一層才是真正的我?
是那個快快樂樂地做著妻子,做著母親的婦人嗎?還是那個謹謹慎慎地做著學生,做著老師的女子呢?
是那個在畫室裡一筆一筆地畫著油畫的婦人嗎?還是那個在燈下一個字一個字地記著日記的女子呢?
是那個在暮色裡,手抱著一束百合,會無端地淚落如雨的婦人嗎?還是那一個獨自騎著車,在迂迴的山路上,微笑地追著月亮走的女子呢?
我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到底哪一個我才是真正的我呢?
而我對這個世界的熱愛與珍惜,又有誰能真正明白?誰肯真正相信呢?
菜葉剝到最後,越來越緊,終於只剩下一個小小的嫩而多汁的菜心。
我把它放在砧板上,一刀切下去,淚水也跟著湧了出來。
院牆外,唱歌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