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則是輪到我了,卻總
是推讓給那些只印一張兩張紙的後來者。
最後只剩下一個排在我後面的大個子,我又請他先印,他很謙虛的道謝了我,
卻是執意不肯佔先,於是我那六七十張紙便上了機器。
“想來你也能說英語的吧?”背後那人一口低沉緩慢的英語非常悅耳的。
“可以的。”我沒法回頭。因為店老闆離開了一下,我在替他管影印機。
“這麼多中國字,寫的是什麼呢?”他又問。
“日記!”說著我斜斜的偷看了這人一眼。
他枯黃的頭髮被風吹得很亂,淡藍而溫和的眼睛,方方的臉上一片未刮乾淨的
白鬍渣,個子高大,站得筆挺,穿著一件幾乎已洗成白色了的淡藍格子棉襯衫,斜
紋藍布褲寬寬鬆鬆的用一條舊破的皮帶扎著,腳下一雙涼鞋裡面又穿了毛襪子。
這個人我是見過的,老是背著一個揹包在小城裡大步的走,臉上的表情一向茫
茫然的,好似瘋子一般,失心文瘋的那種。有一次我去買花,這個人便是痴痴的對
著一桶血紅的玫瑰花站著,也沒見他買下什麼。
店老闆匆匆的回來接下了我的工作,我便轉身面對著這人了。
“請問你懂不懂易經?”他馬上熱心的問我,笑的時候露出了一排密集尖細的
牙齒,破壞了他那一身舊布似的恬淡氣氛,很可惜的。
看見尖齒的人總是使我聯想到狼。眼前的是一條破布洗清潔了做出來的垮垮的
玩具軟狼,還微微笑著。
“我不懂易經,不是每一箇中國人都懂易經的。”說著我笑了起來。
“那麼風水呢?中國的星象呢?”他追問。
在這個天涯海角的小地方,聽見有人說起這些事,心裡不由得有些說不出的新
鮮,我很快的又重新打量了他一下。
“也不懂。”我說。
“你總知道大城裡有一家日本商店,可以買到豆腐吧?”他又說。
“知道,從來沒去過。”
“那我將地址寫給你,請一定去買━━”“為什麼?”我很有趣的看著他。
他攤了攤手掌,孩子氣的笑了起來,那份淡淡的和氣是那麼的恬靜。總是落了
一個好印象。
“那家店,還賣做味噲湯的材料━━”他又忍不住加了一句。
“把地址講我聽好了。”我說。
“瓦倫西亞街二十三號。我還是寫下來給你的好━━”說著他趴在人家的影印
機上便寫。
“記住啦!”我連忙說。
他遞過來一小片紙,上面又加寫了他自己的姓名、地址和電話。原來住在小城
的老區裡,最舊最美的一個角落,住起來可能不舒適的。
“克里斯多弗。馬克特。”我念著。
他笑望著我,說∶“對啦!ECHO!”
“原來你知道我的名字。”我有些被人愚弄了的感覺,卻沒有絲毫不快,只覺
這個人有意思。
“好!克里斯,幸會了!”我拿起已經影印好的一大疊紙張便不再等他,快步
出門去了。
影印店隔壁幾幢房子是“醫護急救中心”的,可是小城裡新建了一家大醫院,
當然是設了急診處的,這個中心的工作無形中便被減少到等於沒有了。
我走進中心去,向值班的醫生打了招呼,便用他們的手術檯做起辦公桌來,一
份一份編號的稿紙攤了滿困。
等我將四份稿件都理了出來,又用釘書機釘好之後,跟醫生聊了幾句話便預備
去郵局寄掛號信了。
那個克里斯居然還站在街上等我。
“ECHO,很想與你談談東方的事情,因為我正在寫一篇文章,裡面涉及一
些東方哲學家的思想……”
他將自己的文章便在大街上遞了過來。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煙塵迷漫,風沙
滿街,陽光刺目,更加上不時有大卡車轟轟的開過,實在不是講話看文章的地點。
“過街再說吧!”我說著便跑過了大街,克里斯卻遲遲穿不過車陣。
等他過街時,我已經站在朋友璜開的咖啡館門口了,這家店的後院樹下放了幾
張木桌子,十分清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