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的衣物總是不斷的。
難得回到自己的國家來,時間緊湊,玩都來不及才是,可是這生活少了一份踏
實和責任,竟有些迷糊的不快樂和茫然。
天熱得令人已經放棄了跟它爭長短的志氣。冷氣吵人,電扇不是自然風,窗子
不肯開,沒有風吹進來。
整整齊齊的針腳使自己覺得在這件事上近乎苛求,什麼事都不求完美的人,只
是在縫紉上付出又付出,要它十全十美。而我,在這份看來也許枯燥又單調的工作
裡,的確得到了無以名之的滿足,踏踏實實的縫住了自己的心。
開始縫裙子是在正午父母離家時間,再一抬頭,驚見已是萬家燈火,朦朧的視
線裡,一室幽暗,要不是起身開燈,那麼天長地久就是一輩子縫下去都縫不轉的了
。
深藍底小白點的長裙只差荷葉邊還沒有上去,對著馬上可以完工的衣服,倒是
沒有什麼太大的喜悅。這便有如旅行一般,眼看目的地到了,心中總有那麼一份不
甘心和悵然。
夜來了,擔心父母到了什麼地方會打長途電話回來,萬一電話筒老是擱著,他
們一定胡思亂想。當然知道他們擔心什麼,其實他們擔心的事是不會發生的,這便
是我的艱難了。
剛剛放好電話,那邊就響過來了,不是父母,是過去童年就認識的玩伴。
“我說你們家電話是壞了?”
“沒有,拿下來了。”
“週末找得到你也是奇蹟!”
我在這邊笑著,不說什麼。
“我們一大群老朋友要去跳舞,都是你認識的,一起去吧!”
“不去哦!”
“在陪家裡人?”
“家裡沒人,一直到明天都沒有人呢!”
“那你是誰?不算人嗎?”那邊笑了起來,又說∶“出來玩嘛!悶著多寂寞!
”
“真的不想去,謝羅!”
那邊掛了線,我撲在地上對著那灘裙子突然心慟。
要是這條裙子是一幅窗簾呢!要是我縫的是一幅窗簾,那麼永遠永遠回不去了
的家又有誰要等待?
冰箱裡一盆愛玉冰,裡面浮著檸檬片,我愛那份素雅,拿來當了晚飯。
吃完飯,倒了一盆冰塊,躺下來將它們統統堆在臉上,一任冷冷的水滴流到耳
朵和脖子裡去。
電視不好看,冰完了臉再回到裙子上去,該是荷葉邊要縫窄些了。
想到同年齡的那群朋友們還在跳舞,那一針又一針長線便是整整齊齊也亂了心
思。即便是跟了去瘋玩,幾小時之後亦是曲終人散,深夜裡跑著喊再見,再見,雖
然也是享受,又何苦去湊那份不真實的熱鬧呢!
針線本不說話,可是電話來過之後,一縷縷一寸寸針腳都在輕輕問我∶“你的
足跡要縫到什麼地方才叫天涯盡頭?”
針刺進了手指,緩緩浮出一滴圓圓的血來。痛嗎,一點也不覺得。是手指上一
顆怪好看的櫻桃。
這麼漂亮的長裙子,不穿了它去跳圓舞曲,那麼做完了就送人好了。送走了再
做一條新的。
鄰居不知哪一家人,每到夜間十二點整,鬧鐘必定大鳴。
一定是個苦孩子考學校,大概是吃了晚飯睡一會兒,然後將長長的夜交給了書
本。
鬧鐘那麼狂暴的聲音,使我嚇了一跳,那時候,正穿了新裙子低頭在綁溜冰鞋
。家裡都是地毯,走幾步路都覺得侷促。燠熱的夜,膠水一樣的貼在面板上,竟連
試滑一下的興致都沒有,懶懶的又脫了鞋子。
聽說青年公園有滑冰場,深夜裡給不給人進去呢!
這座城堡並不是我熟悉的,拉開窗簾一角看去,外面只是一幢又一幢陌生的公
寓,看不見海上升起的那七顆大星。
夜,被夏日的鬱悶凝住了,不肯流過。拂曉遲遲不來,那麼我也去儲藏室裡找
我的舊夢吧!
這個房間沒有什麼人進來的,一盞小黃燈昏暗,幾層樟木箱裡放著塵封的故事
。
每一次回臺灣來,總想翻翻那本沒有人再記得的厚書,重本紅緞線裝的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