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了腳步。前面傳來隱隱約約的音樂,她記得奏的是《海青拿天鵝》。那琵琶彈撥的速度越來越快,一陣急一陣地傳到後院,攪得人心慌意亂。
年氏緩緩回過頭,看見他的目光,微微一怔,凝神聽了一會音樂,輕輕地說:“我敢打賭,天鵝一定從海青的爪下飛走了。不然楊允孚怎麼會說:‘為愛琵琶調有情,月高未放酒杯停。新腔翻得涼州曲,彈出天鵝避海青’。四王爺可同意我的看法?”話一出口,連那拉氏都吃了一驚。既為她的博學多才,也為她的大膽。
可是他不是海青。
一個月後,她被立為雍郡王側妃。而自己,很多年前就是側福晉,現在仍然只是側福晉。
他異常地寵愛她,風頭之健,府中女眷無人能比。唯一能與她爭寵的,是借住在這裡的廉王府的玫瑰格格。玫瑰比她早一年來到藩邸,住在“芳蘭砌”。那是最西邊的一個園子,離廉王府很近。緊挨著他的臥室,前面是他的書房。玫瑰住下後,他又特意命人找來兩株七八丈高的海棠花樹,種在院子裡。巨大的枝椏勢不可擋地四下散開,映得整個院子一片青綠。每到春天之時,那潔白的花朵便悠然在眾花之上。陽光好像都凝聚在這兩棵樹上,雪白的花朵一朵攢著一朵,千朵萬朵連成一片,樹梢上彷彿飄忽著雲霞,美不勝收。
年氏絲毫沒有意識到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他對她是那麼地好,使她終於拋棄了驕傲,全心全意地愛上了他。除他之外,她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因此,當她看見書房的那幅畫時,自信滿滿地認為那是自己。即使注意到那人髮間簪著三朵水仙花,也認為只是筆誤而已。她當然有資格這麼想:美貌、聰慧、才學、家世,無一不是上上乘。
所以知道真相後,立時從雲端上掉下來,摔得十分悽慘。
據說是玫瑰暗示她的。雖然誰也不知道她是怎麼看出來的,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暗示年氏的。也許是童言無忌吧,小孩子偶爾露一兩句口風,自己沒有察覺,而別人卻已留了心——更何況還是那樣一個古靈精怪的小女孩。
不管怎麼樣,也算是為其他女眷出了口惡氣。所以大家都喜歡玫瑰,尤其是熹妃。雖然她當時只是一個格格,卻與玫瑰的感情尤其好。
想到這裡,齊妃神色忽然一動,笑道:“不知道玫瑰在準噶爾過得怎麼樣?”
熹妃聞言一怔,放下茶杯,看著窗外。
如果是在自己的家鄉大草原上,此時枯草已泛出淺淺的綠意,兩三朵寒牡丹花,迎著溫暖的陽光悄悄綻放。幼時嬉戲的庭院裡開滿了白色的山茶花,傍晚可以看見銀紫色的晚霞,餘暉將茶花染成淡紅色,草叢中有不知名的昆蟲的聲音。細細尋找,還能看見廊柱上自己的塗鴉之筆……
齊妃一句簡單的問話,令她無限感慨。
大約再也不能回到家鄉了。
從十五歲起,她的家,就變成了京城。藩邸的日子並不好過。一個身份卑微的格格,沒有得到丈夫的寵愛,即使再不甘心,也只有小心翼翼地生活。半夜醒來時,憋屈得幾乎落淚。
每次仰望那兩棵高大的海棠樹,眼前總會浮現出撲朔迷離的幻影,彷彿能夠聽見草原上低低掠過的風聲,飛舞的海棠花瓣象白色的雪,均勻地覆蓋在柔軟的綠草上,美極了。在這幻景中,她看到了愛與不愛、謊言與忠實、利益與權力,配合著時間的腳步,在那綠樹成蔭的後院緩緩上演。
她釋然了。原來她們誰也沒有得到他。而得到他的人並不需要他。
十分公平。
她和年氏第一次見到廉王妃是康熙五十二年的秋天。和她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她體態輕盈如少女,看上去似乎比年氏還要小。穿著一條繡滿海棠花瓣的百褶繚凌長袍,腰間繫一根珍珠鏈子,再無其它任何飾物,卻讓一屋子珠環翠繞的女人失了顏色。
本是女眷的聚會,他卻攜揚泰意外而至,稱好久未見玫瑰,心中掛念。他的神色泰然自若,情緒掩飾得非常好。年氏凝視他半響,嘴角不住牽動,似乎想說話,最終還是咬緊牙關強忍了下來。大家互相看了一眼,心照不宣地微笑。
大約是多喝了幾杯,她看著他的眼睛,酒氣忽然湧上心頭,十分難過。只是想著,若是他能這樣看我、若是他能這樣待我,我可以為他做一切事情。可是,只眨眼的功夫,她就悲哀地認識到,自己並不能做出多大的犧牲。
說到底,她最愛的,還是自己。她看清了他,也看清了自己。大家爭來爭去,其實毫無意義。
剎那間,胸中一片茫然,只是呆呆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