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時,拜壇神像依舊,只那張請神用的八仙桌已經翻轉四腿著地。乩架沙盤移到了神案西側。葉名琛在神案東據案而坐,餘保純和胡師爺都坐在南窗下椅上。几上放著方才抄的乩語詞兒。牆上除了神像,還有斗大的中堂幅。寫著“精氣神”三個字。若換一處地方無論誰看這都是一間道觀精舍,半點涵墨書香味兒也是不沾的。肚裡暗笑著要行庭參禮,剛說了“卑職”兩個字,葉名琛已經過來親手扶攙:“伯琛,私下見面不要和我鬧這個!來——坐——看茶!……先不忙說公事。你是有名碩儒,穆相的高足,先帝也誇過你是‘通儒’。你看看這副乩仙詞,品怦品評批解批解!”胡庸墨便將那張宣紙雙手捧來。“學生於神道佛釋一竅不通,何敢妄評呢?”郭嵩燾雙手接過看時,卻是一筆極漂亮的草書。或如林中老騰龍盤夭矯,或似織女投梭勁遒插天,驚蛇入草魑魅相鬥,規矩制度佈局章法皆如精心夙構。臨機信筆之間有此作品,郭嵩燾不能不心下賓服,眉頭一揚讚道:“好字好書法,胡先生自成一體!沒有三十年功夫休想寫得這樣!”
“哪裡哪裡……”胡庸墨被他誇得臉上放光,高興得不好意思,“草書略能遮羞罷了。若論字。還要看葉大帥的——您瞧這幅中堂,是葉制軍手書,氣、韻、格、調,我都是比不了的。”郭嵩燾審視一眼那三個字,倒也是勁節蒼遒,只是筆鋒間遊走略顯猶豫,顯見故作情調,但這些話斷不能直述,因道:“我過湖廣,胡林翼方伯堂中懸有葉制臺的梅畫,兼配詠梅詩,當時我就說,‘葉提督堪稱書畫雙絕!’就這幅字,和康熙年間吳梅村的《春江曲》相抗詰,其品位可想而知!”
吳梅村是前明遺老,所謂“燕臺七才子”之首,《春江曲》是被收進大內三希堂的珍品字畫。清初錢謙益曾有批評,說吳梅村的字畫“柔媚強振作”,但知道的人極少。這裡郭嵩燾不動聲色寓譏於獎,把個葉名琛也蒙得不好意思,捋著鬍子微笑,說道:“老夫何以克當!——就這首詞請先生判斷一下仙意若何。我還有些字畫,改日一定請教!”剎那間,郭嵩燾便由下屬提升了“先生”,但他其實真的是個剛勁內斂的人,只是官場風氣逼人,只好外圓內方,因笑道:“卑職於此道素無研究,不敢妄評褻瀆。不瞞諸公,方才學生就在隔壁,諸公議論竊以為是鉅細糜遺的了,連補遺也是不敢妄言的。”
“你就在花廳?他們也不來報一聲!”餘保純笑道。“幸好剛剛並沒有說你的壞話,如今你到了這裡,倒是要多說你一句——大帥,這伯琛是太極拳的高手,別的甚好,就是少些硬氣!”
葉名琛一雙壽眉壓得低低的,古井一樣深邃的瞳仁一直盯視審量著郭嵩燾,末了也是一笑,說道:“亂世作官自然也有權宜之道。廣州人也有叫我‘葉頑石’的。我說頑石有什麼不好?你看海上那些礁石,不可敬麼?湖山石林,不可愛麼?‘石不能言最可人’,《紅樓夢》也叫石頭記!英國人的鐵甲船厲害吧?教他碰碰瓊崖看!”
眾人都笑,“大帥說的極是。”
說了幾句閒話之後,復又談起江寧的戰事,江南大營統帥和春在丹陽被李世賢部阻擊,中彈負傷,逃往無錫,在滸墅關吞食鴉片和燒酒自盡。太平軍連克丹陽、無錫,提督王浚、總兵熊天喜等陣亡,太湖沿岸俱被攻陷。原本在常州的兩江總督何桂清逃往蘇州,復又逃到上海,雖然上奏狡辯說自己督辦糧草,但京中傳來的訊息是龍顏震怒,何桂清革職查辦是板上釘釘的事了。(未完待續。)
二十五、導火之索(一)
眾人又唏噓不已。
葉名琛和何桂清同為總督,免不了有著物傷其類的沮喪意味,葉名琛輕輕咳嗽一聲,把話題轉了過來,雙眼似若無意地盯著郭嵩燾,撫須說道:“伯琛,倒是還來得及問你的差事,皇上讓你來廣州的意思是?”
“總督大人,”說到自己來的差事,郭嵩燾也正了臉色,拱手朝著葉名琛微微頷首以示尊敬,“臨行前在圓明園裡頭覲見,皇上的意思是讓卑職來廣州熟悉些洋務,並跟著總督大人和英吉利法蘭西兩國交涉,畢竟咸豐六年一些事兒,總是不太妥當,”郭嵩燾說了不妥當三個字,瞧見葉名琛的眉頭猛地抖了一下,連忙加上一句話,“這是皇上的原話。”
雖然郭嵩燾說的含含糊糊,可葉名琛心下雪亮,說的就是去年發生的“亞羅號事件”和“馬神甫事件”。
1854年,英國政府援引中法《黃埔條約》第三十五款:“雙方若有應行更易章程條款之處,當就互換章程年月,核計滿十二年之數,方可與中國再行籌議”以及中英《虎門條約》中的“最惠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