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不理他,連那個濃眉大眼的小夥子大牛子這回也未動怒。卻見秦穩從懷裡掏出一張紙,微微一笑道:“這鏢本來我們還沒送到地方,但駱小哥兒只給了這張紙,說是紙上畫的就是收貨之人,交給他手下誰都可以。這上面之物我不認識,不知杜兄認不認得?”
說著他把那紙一展,杜淮山向紙上一看,不由神色訝異。沈放也遠遠看去,只見那張紙上用細墨畫了個小小的杯子。杯口微傾,筆意寥落。上面用淡墨寫道:共倒金荷家萬里,難得尊前相屬——字不算好,還像是後添的。但筆勢之間一種寂寥沉痛之意蘊滿毫端,筆勢轉折處鋒稜跌宕,沈放也不解是何意思。
秦穩這時卻臉露笑意,道:“不過,我想你們一定認得,也一定明白。這鏢嘛,送給你們也是一樣。”
杜淮山也是至此才恍然大悟,笑道:“秦老哥兒,你可瞞得我好緊!騙得我老哥倆兒一路好苦,白算計要怎麼劫你這趟鏢了——原來他就是這趟鏢的收主!”
他臉上笑意融融,滿懷欣慰道:“這鏢原來就是送給他的——那姓駱的小哥兒……”他話裡沉吟了一下,沒說下去心中所想。
“……可真是大方。反而我們這麼小人伎倆,傳出去倒真成一個大笑話了——只是秦兄適才提的這十幾個兄弟的性命又是何意?嚇得我以為秦兄真的要和我們一拼呢!老朽這把骨頭只怕禁不住你那‘十擒九穩開碑手’。”
秦穩一嘆道:“那算是隨鏢附送的一筆人情。我們龍老爺子聽說淮上那人身邊正缺人,這幾個孩子也算有義氣有擔當的,加上在南邊剛好犯得有點事兒,所以叫我正好連鏢一起帶來,就一併交與你們吧。看能不能在那人身邊幫上些什麼忙。”
杜淮山又是一愣,他雖知那人面子一向很大,沒想龍老爺子也會主動給他送人來。
那十八個夥計這時都雙目微紅,忽一個個正正式式地走到秦穩面前,一個接一個跪在地上衝秦穩磕了個響頭,有的說:“老人家,小的以後就不在您老跟前了,要是我媳婦兒有什麼不周,您擔待下。”有的說:“老爺子,我娘全託您照看了。”秦穩一一鄭重地點頭。
直到最後一個行完禮,他才開口對他們說道:“我老頭子老了,不能隨你們報國於前線,但你們不用顧念家小,這點兒用我還是有的。有我在就不會讓他們短這缺那,受人欺負。”
那十八人便站起,把臉上淚收了——這時卻是站向杜淮山身後。杜淮山看了那十幾個小夥子一眼,撫然道:“大好江山,熱血子弟!”也不多話,就走向店外。
王木收拾好桌上金銀,仍用鋪蓋包了放在獨輪車上。眾人都跟著他行去。仍是張家三兄弟推了車,那些鏢局小夥兒身強力壯,背影結實,跟在其後。空氣中,登時有一種易水蕭蕭式的悲冷升起。
眼看他們在雪地裡漸行漸遠,只留下一行足印。秦穩久久望著,一頭花白頭髮在風中十分蕭然,覺得好多夢想與豪情都像遠了、去了,卻又像是近了、切了,心中連自己都不知是何滋味。
沈放這時與三娘對望一眼——天涯初雪十分新,淮上正是雪滿村莊……
第二部停雲·宗室雙岐
Part1停雲
引言
距滁州西去三百許裡,有一座小城,名喚舒城。名是好名,聽起來意氣緩緩,但當此亂世,城中人果真還能舒許如許嗎?——沒有人知道。但當那首琴曲響起來的時候,聽到的人心裡是不由會靜的。
這不是一般的靜。而是寂若垂天之雲,泛若不繫之舟。
琴曲就響在醉顏閣。舒城之所以吸引人,大概不只為了它那些幽深的小巷,也不只為了小巷旁邊那些寂寂的老屋,只怕還為了這沉甸甸的老城中那出了名的苦清苦清的老酒:‘苦蘇’。
醉顏閣就是一個酒館,不過規模略大,全舒城裡的‘苦蘇’就以醉顏閣的最為有名了。
這時,閣內木頭作的地板上,正坐著一個彈琴的少年。他穿著一身白衣,那是一種舊舊的白,把舊曆七月的月光揉碎洗褪後,再搗上千遍大概就是這樣一種顏色了。這身衣軟軟的,穿在他身上有一種物我諧適的味道。他的膝上攤著一張用烏沉沉的桐木製就的七絃琴,操的琴曲名叫《停雲》。只聽他口裡輕輕地唱著:
靄靄停雲、濛濛時雨,
八表同昏、平陸伊阻,
靜寄東窗、春醪獨撫,
良朋悠邈、搔首延佇;
歌聲雖輕,卻高低適耳。對首閣中坐了個老者,聽了這歌就伸出一隻戴著漢玉戒指的手,端起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