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裝束很有古意,全身上下只長髮上束了一個金箍做為唯一的裝飾。窗外,是秦淮水流了千載的流豔與綺麗,她的眸中是一種六朝煙水洗過後的倦。她也是繁華場中笙歌人,但國已亡,家何寄?可敗落也可以成就一種美,這是一代代累積在骨裡的秀致。——是否只有袁老大的英雄之氣,才有資格將之彈壓匹配?
只聽蕭如倦倦一嘆,像是嘆著人生中種種美好的但終究冰銷雪融的慾望:“那趙無量,也是一個愛著亡國的人啊。”
亡國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吳四在晚妝樓中坐著,心裡細細地想,他自負倜儻風流,但也一向不能全明白這個美人的心意。他也不知到底是什麼吸引著自己每隔月餘就會來這晚妝樓中小坐坐,將這個人拜訪一次。只是每次和她坐時,就會覺得,樓外、一縷寂寞、挾著千年來朝更代異,江山悲咽的風聲細細浸了進來。地板上細金如鱗,如鱗的餘輝中,蕭如的木屐曾多少次踩過那微斑餘暈、吉光片羽?她就是這混濁的世上那種僅存的吉光片羽。
世上原還有這樣一種女子,是幾百年前繁華消歇後的餘奏。每次和她對坐,吳四的心就忽倦了,有一種安然,一番徹悟。他在想,趙無量的心會不會倦?那老而彌辣、較年輕人還要熱衷的心?說英雄,誰是英雄——吳四心中忽然想到的是此刻石頭城上華胄正在和趙無量談及的話題。——袁老大是嗎?一個人如果能面對蕭如這種美后,猶振乾綱、猶思作為、猶宣威武、猶圖進益,那也的確……允稱英雄了。
卻見趙無量沉默良久,才開口道:“那在華老弟眼中,又是什麼樣的人才算英雄?什麼人,才擔得起這樣的兩個字?什麼人,才算不是貪圖那亡國的一瞬之歡?袁老大是嗎?還有誰人是?以華兄年少英發,卻屈居人下,實不能不令人惋惜。袁辰龍究竟何德何能,令如華兄者都傾倒如此?”
他的語意裡猶有反譏。這是他的反擊,趙無量可不是隻言片語就可瓦解其胸中定見之人。
華胄的眼裡忽浮現出一絲敬佩。只聽他緩緩道:“再年輕些時,我倒是還算自許英雄的,也不服這世上任何一人,更不太深解這兩字深處的含意。但磨折下來,摧殘下來,倦怠下來,今日細想,卻似有些明白了。在我看來,所謂英雄,第一個字怕是要落是在一個‘勇’字之上。要當得起這場社會軼序與這場人生寂寞的雙重傾軋與催逼。趙老,你我俱是過來人,也知得人間的煩亂憂苦。能在這瑣屑人間一意振作,憑一已之力,要為萬民重立軼序之人能有幾人?當日太祖太宗也許算是吧。我華某年輕時,自謂一劍之利,也曾自許英雄,也有經世之慨。但入世之後,才知,僅憑小小的一劍之利,在這茫茫塵海中,倒是沒什麼用的了。濁世滔滔,有多少抱負、志氣、謀略、意性,會在種種摧磨下不折自消。那時我極為苦悶,知道僅依仗由少年意氣而來的抱負是不夠的。我華某向不自謙,但也自知不是英雄了。遇袁老大後,我先也不服,但時日即久,其九死未悔、愈挫愈堅的入世之心不由不讓人佩服。趙老前輩,憑良心說,你我武功已成,都有小小的野心與抱負,也都曾有不可一世的自許與自期。但天下之中,如你我輩,就算不多,百數十人總還是有的,可有誰有毅力能在這紛繁人世中理清頭緒,堅定果毅,廓清整理,再開一場讓人心有所皈依的軼序?我知袁老大手下緹騎每有橫暴不法、騷擾萬民之處,但轅門之中,就沒有此事。憑心而論,趙老,這世事就由你我來做,就有信心比他做得更好?我無能力面對這現實中那份殘缺紛亂的頭緒與碎片,在一片狼藉與廢墟中給屬下、給國人指就一個可以觸及的前景與鵠的,也沒能力構建一個哪怕很糟糕但還算完整的軼序。”
“做為屬下,我就算再誇袁老大如何英雄了得他人也未見會採信。但如我華胄,是甘心在他的指揮之下僅做為一枚棋子的。是袁老大教會我認識到:現實只是如此,哪怕要整頓一件小小的事業,做一點小小的改動,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而敢於直面此滔滔人世的,不稱英雄,還叫什麼?”
趙無量只覺自己入世的信心已在他言語之下一句句消解。如華胄所說,他愛的真是那一個必亡的家國嗎?而就算給他時機,他是不是能比袁某人整頓出一個更好的萬民樂業的軼序?他是老人,勝敗多見,知道年輕之人,往往把自己的慾望當作了能力。
自己是不是也不過僅有慾望,而乏能力?城頭蕪闊,兩人相對,雖敵意在胸,但一種寂寞不知何時已在你不知不覺中襲來。
這是這天地生民所需共面的一場寂寞,在這天地長風間,浸著彼此的心。
——這寂寞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