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大啊。趙無量一旦把自己的思慮抽身出這些年苦苦爭求,迎返二帝、重建宗廟的慾望之外,就覺出了那寂寞的強大。
人原來是靠慾望生活的,剛才華胄的話已讓他聯想到北宋兩百年的過去。那幾乎是一個從五代十國之中瘡夷滿體的病體到漸漸康復,到追逐奢欲,到不能自制,再到崩潰瓦解的一個完整過程。一念及此,他就不能不佩服袁老大,他就是要給這個重建偏安的朝廷,重新奔肆的慾望,盡已之力,設立一點秩序。他要給這勃發而起的慾望以一個限制。就是當朝強權如秦檜者流,他也曾屢加遏制。至於朝中大臣、江湖世家、四鄉豪縱,他袁辰龍得罪的還算少了?費力勞民,兼併不法,鯨吞蠶食……這種種劣行,憑良心講,袁辰龍在朝數年,是一直將之壓制的。
而那,幾乎是人人反對的。
當年東京城中的煙火,不只達官貴人用以自炫,就是荒郊野人,只要自居宋室子民,也是引以自豪的。你要限定那噴發的煙火,裁減人生的奢欲,有人願從嗎?
人慾為此,必須先滅已欲。他不能不承認,袁老大一向自居是極為樸素的。支援袁老大勢成今日,感召同門的已絕不僅是他雄壓天下的一點慾望,而是一種信念。光這一點,自己已不及他多矣。
滿朝文武,已有多少人在這慾望中見風使舵,順勢而進。如秦檜者輩,他們乘著他人奢欲之心滿帆而進,來謀求自己那更加卑汙的私慾。
小人——趙無量心中鄙夷的想。——他一向仇視袁老大,這仇視已種至心底深處,至今不改,但也不由第一次欽服起他中流擊楫、浪扼孤舟的勇氣。
不說別的,滿朝文武,敢直抗秦相的奢欲的有幾人?
敢拂逆當今的又有幾人?
趙無量廢然而慨。
半晌,趙無量乾巴巴地道:“那照華老弟所說,就是武功練到再好,也不足以稱為英雄了?”
——如果如此,江湖中千百年來的武人,所追訴的豈不都是一場空花夢幻?
華胄輕輕一拍腿:“我以前也這麼看。雖然這麼想很是難堪,但人是知恥而後勇的。我也一向認為自己武技已算不錯,這麼想明白後才知自己到底是誰。但今日,我又明白所謂英雄的另一重含義了。”
“——江湖中不是沒有英雄,這世間的英雄,原不僅有造就秩序和麵對慾望的擠壓的一種。慾望之外,寂寞如海。此次駱寒西來,之所以一劍之利,江南震動,連我也不能不承認袁老大都為之大為震撼,只怕就是因為沒有人可以想到一個人可以遠居塞外,割絕俗欲,獨探天地之初,獨面寂寞之海,獨求武道之源。小可不敏,至今未與駱兄一見,但就以他連敗趙無極老與胡不孤來看,他是在武道一字上已走出很遠。而那需要很強的抗擊寂寞的能力。‘道’之一字如今天下人已用得太多太濫了,甚或已成至俗至賤之一字。但若果有人能於寂寞傾軋下,獨求已道,自成一悟,如此之輩,不稱英雄,又喚為何?此外,蘇北庾不信、河南梁小哥兒、襄樊楚將軍、眉樓顧回眸,秉承一念,自開基業,只怕也擔承得了這兩個字。但不過格局略小、稍遜一籌而已。而如李若揭,畢結、文府諸公、秦檜者流,縱權勢滔天,不過誘眾人私慾以成一已之慾的一小人耳,——趙老以為如何?”
趙無量僅從緊緊的閉著的嘴唇中擠出了一個字“噢?”
他不能輕易頷首,他還有他的尊嚴,但心裡卻在想:在秩序與慾望、寂寞與堅執的傾軋中圖存,是每一個有能力觸到這幾個詞的人都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他的眼中浮起一絲寂寞之色,他不能不覺得華胄所言未嘗無理。
只聽華胄道:“所以此次江南之變,看似繁瑣。種種圖謀、種種人馬、種種構陷,無不浮起。但說到底,也還是駱袁之爭。是一場個人的肆無忌憚的自由與袁老大欲整束天下的秩序之間的衝突。旁人縱偶如沉渣泛起,也不過如此。”
這一句斷言下後,他眼中寂寞之色深了些,但寂寞後反有一種年輕生命對這駱袁對決的渴望。趙無量看著華胄年輕眼中那一種雖力圖冷靜卻也扼制不住的熱情,不知怎麼第一次有了種服老而羨慕的感覺。——年輕真好,他是不會再有那種伴隨著生命力的充沛華茂的熱情了。
難道這場人生,這個江湖,當真已沒有他這個衰年老朽的餘戲了?
趙無量望向城下——鑼鼓已響,拍板聲催,一個個角兒已粉墨登場了,如文翰林,如金日殫……,但這是他人的戲夢了。他一衰齡老者就算勉力登場,就算做得再好,在旁觀者眼中,甚或在自己眼中,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