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人們的目光,沒有一點躲開的意思。他們自始至終沒有說出,老醫生在何處藏身。
我們弄堂裡的老住戶們,紛紛慶幸老大沒在家。倘若他要在,那就完了。人們說。這晚上,鄰弄的那夥耀武揚威地在批鬥會上張羅著,揮舞著皮帶。他們是醫院造反派所發動和依靠的基本群眾。人們還擔心,二媳婦肚子裡的孩子要保不住了。可是,那孩子卻奇蹟地留存下來,並且健康活潑。我母親在這晚上,對這家子媳做出的評價,很簡單,她說:他們有氣節。
這家人家從此後就走上了黴運,房屋被沒收,強行遷進幾戶人家,都是來自城市邊緣地區的貧困者,天生懷有對有產者的強烈仇恨。他們極盡欺侮之能事,都是在無產階級專政的崇高名義之下。多次打到弄堂裡來,不得已到派出所講道理,沒道理的總是這一家。接著,長子單位又來逼迫他去往三線工作,他執意不去,逼迫得急了,他絕望地吼道:不去!半條弄堂都聽見了。然後心臟病發作,送去醫院,才算結束了這場動員。但自此他便失了公職,養家的任務落到了他的妻子肩上,看她忙碌地進出弄堂,四處尋找工作,不由想起曾有一次,我們聽壁腳,聽見這對年輕夫婦吵嘴。就為了裡委動員妻子去代課教書,而她卻不樂意。吵到後來,她竟哭了起來,似乎有著萬般的難處。而事到如今,她竟也不慌不忙地擔起了家庭的生計。
這,就是上海的布林喬亞。這,就是布林喬亞的上海。它在這些美麗的女人身上,體現得尤為鮮明。這些女人,既可與你同享福,又可與你共患難。禍福同享,甘苦同當,矢志不渝。
尋找上海
尋找上海
我曾經在一篇小說的開頭,寫過這樣一句話:我們從來不會追究我們所生活的地方的歷史。其實,要追究也很難,這樣的地方與現實聯絡得過於緊密,它的性格融合在我們的日常生活裡面,它對於我們太過真實了,因此,所有的理論性質的概念就都顯得虛無了。我真的難以描述我所居住的城市,上海,所有的印象都是和雜蕪的個人生活摻和在一起,就這樣,它就幾乎是帶有隱私的意味。
不過,在十多年前,我還意識不到這些,或者說,還沒有碰過壁。在當時的尋根熱潮的鼓動下,我雄心勃勃地,也企圖要尋找上海的根。我的那些尋根朋友們騎著腳踏車沿黃河而下,聽年逾古稀的老人講述村莊的歷史和傳說。還有些尋根者似乎是更早在插隊落戶的時期,就已被民間的習俗吸引,如今再回過頭去發掘出其中的涵義。更有的是學習考古的專業,得先天之便利,首先進入了發源的地域。與他們相比,我的尋根,就顯得不夠宏偉。第一,是所溯根源的淺近,當這城市初具雛形的時候,已到了近代,它沒有一點古意,而是非常的現世;二,我的尋找缺乏浪漫氣息,我只是坐在圖書館裡閱讀資料,因為它的短暫,還不及留下遺蹟,即便有遺蹟,也即刻淹沒在新的建設之中。這個誕生於現代資本的聚斂之上的彈丸之地,它的考古層在推土機下,碾得粉碎。我只有,閱讀資料。
可我沒有方法。我從一位雜攬掌故,索引,地方誌,圖書館學的老先生那裡開來一張書單。書單上有:《同治上海縣誌》(四本),《報國上海縣誌》(三本),《上海市大觀》,《上海輪廓》,《上海通志館期刊》(二本),《上海研究資料彙編》(二本),《上海舊話》(二本),《上海閒話》,還有收藏於徐家彙藏書樓的《上海生活》。那是在一九八二,八三年,出版業遠還沒有注意到這城市的舊聞舊錄,這些書完全是被遺忘的神情,破舊,紙張黃而脆,少有人翻因此布了薄灰,並且又好像都是孤本,其中有一冊被人借閱了,便再沒有第二冊可提供了。閱覽室嚴禁攜帶墨水筆,防止墨水洇染了書頁。所閱書籍閉館前全交到管理員手中,第二日去時再提出來。在這樣專業化的管理之下,坐在這一堆書前面,我卻不知該從何入手。開啟每一本書,都覺得不是我要的東西,而我要的東西,則又變得迷茫起來。但我還是硬著頭皮看著,並且抄寫了一些有趣的東西:建築,古蹟,民情民風和軼聞。可這些東西沒有使我瞭解這城市,反而將我與它隔遠了。閱讀志,也使我如墜雲霧之中,不知如何才能與上海這城市聯絡起來。我的困惑甚至感染周圍的人,他們也對我生出困惑來。有一位老者見我在勤勤懇懇地抄寫上海俚語,就問我是不是在研究上海的方言。他問的都要比我知道的明白得多,我只能羞愧地搖搖頭。對這城市的感性被隔離在故紙堆以外,於是,便徹底地喪失了認識。
有一段關於上海地質形成的概述倒還與我的尋根思想呼應,是這樣寫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