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的池塘邊種了十幾棵垂柳,塘裡養著幾百尾紅鯉,放暑假時她常坐在垂柳下閉目養神,聽著蟬兒嘶鳴,嗅著新荷的清香。看著鯉魚在水中攪起陣陣紅霞,餓了阿隨會送上涼茶和點心,曉得幾舒服!那一切如今夢一般不可再尋!
池塘也從典雅的詩句裡走出,袒露出醜陋的本相。池塘清澈的水底下竟有如此厚一層腐臭的塘泥,塘泥裡不但有螺螄,蚌殼,泥鰍,黃鱔,還有可怕的螞蟥,水蛇,泥蛇,讓她在塘泥裡每走一腳都如臨深淵,生怕像青秧那樣踩到一條蛇。奇怪的是青秧不但不怕還高興得尖叫;劉觀音更是膽大,她抓起蛇尾舞了兩個大圈,然後往腰間的竹簍裡一丟,說是等下和簍裡的魚蝦一起送到醫院給病員加營養。招弟、蘭英自小做慣了事,她們幹起活來很順手,兩人絮絮地說著話,其樂無窮的樣子。
最讓春霞敬佩的是隊長江採萍,這些活對她來講是非常陌生的,但她努力去做,每日揀最重的活兒幹,肩膀累紅腫了,手上裂了大口子,粉紅的肉都露出來了,彷彿一片嫩嫩的子姜,可她硬是連眉也沒皺一下。
她很想向江隊長學習,也希望自己像劉觀音、蘭英、招弟那樣成為勞動能手,可她還是情不自禁地害怕幹那些農活。好在大家蠻關照她,每日派最輕的活兒給她幹,平日有些促狹的劉觀音也事事讓她幾分。
在大夥的幫助下,周春霞漸漸有了進步。十多天後,她能夠非常順手地使用田刨,鐵鋤,能夠將一擔塘泥挑到指定地點,步履雖然有些踉蹌,擔子卻不再從肩上滑落。再就是她已經不會因為天冷和活重而當眾哭泣了,躺在床上也不再委屈。最讓她詫異的是剛到蘇區時那份強烈的思家情緒,居然在繁忙的勞動中消解了,蘇區不再讓她覺得陌生。和劉觀音、招弟她們住在一個屋子裡,她也不再嫌她們不講衛生,講話粗門大嗓了。更不可思議的是,她已經改了初來乍到時常常照鏡子的習慣,動不勸就哀憐自己面板變粗了,人變醜了。
紅翻天 第十二章(2)
“其實你這樣子更好看,紅撲撲的像一個番薯。”
這是劉觀音表揚她的話,周春霞聽了哭笑不得:我像番薯嗎?說女人像番薯這不是罵我嗎?
換了以往,她聽了這話肯定會掏出鏡子看看自己是否真的像番薯,但現在她已經不那麼在乎外表的變化,而是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內心的轉變上。特別是她們的黨員批下以後,她對自己要求更嚴厲了。
可不知怎麼的,她這時忽然非常思念爹孃,而且一天重似一天。她很想寫封家書回去,但想到方夢袍的遭遇,又不敢了,幾次寫好了撕,撕了再寫,接著又撕了,終沒有把信發出去。
隊長江採萍把什麼都看在眼裡。有一天,她主動讓周春霞給家裡捎封信,報報平安。周春霞聽了眼睛一亮:
“隊長,這樣行嗎?不會有事吧?”
來蘇區這段時間,周春霞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先天不足的胎兒,身上帶著母體的烙印。這永遠褪不去的烙印讓她恐懼和屈辱。她其實很想知道母親的下落,也想把自己目前的狀況告訴家中,可她又顧忌自己的行為會授人以柄,一直很矛盾。
再說即便寫了信,又怎麼投遞呢?蘇區的郵政網只負責蘇區內部各縣的聯絡,自己家是蘇區邊上有名的白點,儘管父親沒有與紅軍真正為敵,或者說像別的劣紳那樣搞過破壞、暗殺,甚至在貿易局的內部資料中還算開明豪紳,但說到底還是一個豪紳,屬於“敵人”一類。
至於哥哥周春強,那可是在蘇區掛了號的強硬“白匪”。到蘇區後周春霞才知道哥哥領導的靖衛團在前幾次的圍剿中,和紅軍幹了不少仗,蘇區油印的《號角報》、《紅色中華》等有專門揭露他罪行的文章。文章中把他形容為面目猙獰的劊子手,歷數了他在進犯蘇區時犯下的滔天罪行。哥哥的靖衛團在第三次圍剿中曾把一個十幾戶人家的村子殺得片甲無存,成了一個死村。
她在簡陋的閱覽室無意中看到這篇文章,頓時像是掉進了冰窖,一股涼氣從頭冷到腳。那天她三餐沒吃飯,半夜時被噩夢驚醒,醒後才發現大家早已被她的號哭嚇醒了。劉觀音說:死相,你到底夢見什麼啦?她哽咽不語,良久才撒了個謊:
“我夢見我娘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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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江採萍把她拉到一旁問她:“春霞,你心裡有事,肯定有事,能給我說說嗎?”
周春霞心窩子淺,哥哥的事兒憋得她快要爆炸了。她哆嗦著掏出了撕下的那半張報紙,眼淚嘩嘩往下流。
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