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見到那粉刷過的白牆,那塊對著爐子的平紋布窗簾,那另外一扇通著另一個房間的拱形的門,並且通向一個露天花園——裡面的花木全都因為炎熱而枯死——周圍是藍色的欄杆圍牆,就象沙瀝城裡那幢向著湄公河的有陽臺的大別墅一樣。
這是一個苦惱的、破滅的地方。他問我在想什麼。我說我想我媽媽,如果她知道事情真相的話,那她一定會把我殺了。我看他正在盡力想個詞,然後他說他懂媽媽將會說什麼,他學著說:幹這種缺德事!他說如果我們能成婚的話,他就不能接受這種看法。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他驕傲地為自己辯解。他說:我是一箇中國人。我們彼此笑了一下。我問他是否對我們現在的這種憂傷感到習慣。他說那是因為我們在白天做愛的緣故,而且是在一天中溫度最高的時候進行的。他說事情過後總是很難受的。他笑了笑,他說:不管彼此是否有感情,事情過後總是很難受的。他說這種難受到了晚上就會過去,一到夜裡馬上就會好受了。我對他說這並不只是因為在白天,我說他弄錯了,我的意思是說我現在正處在一種我所期待的憂愁之中,而這種憂愁純粹是來自我自己本身。我說我向來就是一個憂鬱的人,甚至從我的這種憂鬱,可以認得出來,是和從前的憂鬱一樣,由於這種憂鬱和我是如此成為一種,我幾乎可以給它起一個和自己一樣的名字。可今天,我對他說,這種憂鬱卻成為一種福氣,就象每當媽媽在她那空虛的生活中大聲吼叫的時候對我所說的倒黴的福氣。我對他說:我不十分理解媽媽說這話的意思,但是我知道這間屋子正是我所盼望的地方。我一口氣說下去,不期待他的表示。我說媽媽曾大聲責罵那些她認為是上帝派來的使者。她大聲疾呼永遠也不要等待什麼,無論是哪一個人,或是哪個政權,無論是什麼上帝,統統都不要對他們有所期待。他聽著我說,兩眼一直盯著我,只要我開口,他就看著我的嘴,我赤裸著身子,他撫摸著我,也許根本就沒聽我說話。我說對我個人的處境,我並不感到不幸。我對他訴說,我們全家只靠著媽媽的工資,生活非常困難,甚至連吃飯、穿衣都成問題。我越說越難過。他說:你們是怎麼過來的?我對他說我們常常在外面,因為貧窮,連家都弄得支離破碎,我們常在外面浪蕩,誰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們全家都是一些下流放蕩的人。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在這裡跟著他。他俯在我身上。我們就這樣待著不動。在外面一片都市的喧鬧聲中呻吟。開始我們還聽見外面的嘈聲,後來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他在我身上的一陣親吻不由得使我傷心流淚。看來親吻可以給人以安慰。我在家裡從來不哭。可是一天,在這間屋子裡,淚水既安慰了過去,也安慰著未來。我對他說我遲早會和母親分離,並且遲早也將會失去他的愛。我哭著。他把頭貼在我身上,一看見我哭,他也哭了起來。我跟他說,在我童年時候,媽媽的不幸成了我夢中的主題。只要做夢就是媽媽,從來也沒有夢見過聖誕樹。有時夢見她受苦難被活活地剝了皮,有時夢見她在荒漠中喃喃自語,她或者在尋找食物,在沒完沒了地訴說她自己——瑪麗…勒格朗·德魯拜斯——的遭遇,她訴說她的無辜,她的簡樸,她的希望。
透過那扇百葉窗看出夜幕降臨了。嘈雜聲又喧鬧起來,變得更加響亮、刺耳。淡紅色的路燈亮了起來。
我們從屋裡出來。我又重新戴上那頂飾著黑色綢帶的男帽,穿上那雙金絲皮鞋,塗上深紅色的口紅,穿著一身綢料連衣裙。我衰老了。我突然間意識到這一點。他看出來了,於是說你累啦。
人行道上,嘈雜的人群熙熙攘攘,絡繹不絕,有的慢條斯理,有的匆匆忙忙。我們只好從人群中擠出一條路。這人流象是一群無主的、惹人討厭的狗,又如一班漫無目的的叫化子東竄西溜。這就是中國的人群。這種人群就是在今天繁榮的景象中也仍然可以看到。他們那種喜歡結夥成群走路的習慣,從來不慌不忙,擠身在那嘈雜的人群中卻似乎旁若無人,似乎沒有幸福,沒有憂傷,也無好奇之心,只知道走路,看不出他們要上哪,只是這兒走走,那兒逛逛,他們孤零零地在人群中,可從來卻不感到孤獨。
我們來到一家有樓座的中國飯館,它佔了整個建築物,就象百貨商店那麼大,裡面有許多單間,臨街都有陽臺或露臺。從這些建築物裡傳出來的聲音在歐洲是不可思議的。首先是餐廳顧客要菜的叫喊聲,然後是廚師的高聲附和聲。在這種高階館子裡,席間本應該是沒有人說話的。平臺上有中國樂隊。我們來到最安靜的一層,這是專門供歐洲人就餐的樓層,其實選單也都一樣,只不過這裡不那麼大聲吆喝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