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只好開些安神的藥,全是中藥。於是家裡整天瀰漫著煎中藥的味道,砂鍋煮壞了兩個。可憐我小小年紀,吃中藥的功夫倒練出來了。那褐色的,苦苦的液體,聞著就夠了,偏要早早晚晚咕嘟咕嘟地灌下肚去,喝完一抹嘴,頗感悲壯。大夫開的藥中有黃連粉,需空口吃,而七十年代末,市場上還買不到膠囊,所以只好用湯勺盛來往嘴裡送。
那些黃黃的粉末鋪天蓋地地粘在口腔裡,一點點溶化在舌尖上,真是“苦”不堪言哪!藥帖裡還有一味是酸棗仁,爸爸在各處藥店裡尋找不得,便一趟趟騎了幾個小時的腳踏車到京郊的山村裡去打聽。有時候,他乾脆隨藥農直接上山採擷。我媽媽呢,特意買了本當時很流行的《赤腳醫生手冊》,有關失眠的那幾頁文字,她倒背如流,但我的“脖依然治不好,倒是她照書上其他章節所言略加實踐,就醫好了爸爸長年的腳氣。
那時候,每到夜幕降臨,全家三口人就進入緊張狀態。爸爸媽媽擔心我睡不著,隨時留意我的動靜,弄得我連翻身都不敢。他們教我數數,可我剛數到三,就聯想起三毛,“人怎麼會就正好長三根毛呢?還不如一根也不長呢。”這樣又想起了和尚,然後是唐僧、孫悟空、動物園裡的猴山,別忘了還有會作揖的黑熊。。這樣一路想下去,哪還有什麼睡意。明明睡不著,卻又要閉著眼睛裝睡,一家人關了燈,連大氣都不出,你說多受罪!
最後,從小帶過我的外婆被搬來做救兵。天性爽朗的她決不相信我一個小孩子會得什麼失眠症,反而責怪爸爸媽媽過於小心:“從前一家七八個孩子,還不是粗放放就長大了。如今只有一個孩子,倒不知該怎麼帶了。讓瀾瀾多出去玩坑,玩累了還有睡不著的?”
你說有意思不,從外婆來的那個晚上起,我天天睡得香極了,即使外面唱大戲,我都不會醒的。
生長在北京的孩子大抵都有“光顧”北京兒童醫院的經歷。那裡的候診室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襁褓中的嬰兒,蹣跚學步的幼童,即使發燒也要來回奔跑玩耍的少年,。。那空間充滿了孩子的哭鬧聲,護士的叫號聲,父母的撫慰聲和斥責聲,還混合著來蘇水的味道,真是一幅難忘的景象。
那裡是我小時候怕去的地方,想不到如今我成年了,依然怕。曾經在我眼中又寬又高的臺階,已經變得低窄,一步可以跨兩級;被無數孩子當作滑梯的樓道扶手,光亮亮的,大概也已經被更換過了。但孩子們、大人們的各種聲音依然匯合成那種熟悉的交響,來蘇水的味道也依然濃烈。我深深敬佩兒童醫院的醫護人員,他們一定有超凡的愛心和耐心,才能日復一日地守候在那裡,醫治一個個病痛的小生命。
然而,如果你拾級而上,到了三層,周圍一下子就變得安靜起來。這裡,就是病房了。
一天,電視臺的一位女編導找到我。她的女兒最近住進了兒童醫院,鄰床的一位得了白血病將不久於人世的小病友得知她在中央電視臺工作,便請求見見“楊瀾阿姨”。
病房裡排滿了一張張小木床,那些大大小小的孩子們,吊著針,裹著紗布,直瞪瞪地看著我。記得小時候由於發育速度過快,引起腿關節疼痛,醫生曾懷疑我得了骨癌。母親說,她第一次看見堅強的父親流了淚。那不過是一場虛驚,而眼前這些病懨懨的孩子,卻己被證實患了癌症,而且是死亡率極高的血癌。那些坐在他們的床邊,手裡舉著玩具、連環畫和糖果的家長們,又該如何度日呢?
那位一直想見我的女孩子驚喜地叫起來。我遞給她幾件電視臺的紀念品,無非是圓珠筆、小別針之類。她興奮極了,驕傲地向其他孩子展示著,然後從枕下取出準備好的筆記本,請我給她寫幾句話。
天知道當時我多麼躊躇!我不知道該在她正飛逝著的年幼生命中留下什麼。女孩說:“這一個星期我一直在打吊針,不能下床,所以隔壁的小朋友看《正大綜藝》時,我只能聽著。”
我忙說:“等你出院了,我請你到演播室來看現場做節目,好嗎?”
“真的嗎?楊阿姨,我可聽話了,肯定守紀律。護士阿姨都說我勇敢呢。”
她說著露出兩條細胳膊,上面滿是針眼和瘀紫。我輕輕撫摸著,更不知該寫些什麼了。這個女孩子,多麼樂觀,多麼開心,倒是她應該給我寫點兒鼓勵的話。
最終,我在那本筆記簿的扉頁上寫下:”愛你,我的小天使!”
在我臨出國前,我又獨自去過那個病房。我帶去了兩大桶冰淇淋,孩子們你爭我搶,吃得很有滋味。但同樣的床鋪上住的是不同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