顴骨很高,兩隻眼睛大而無神。你時常看到他每日早出晚歸,嘴裡吆喝著,手中拿著羊鞭,身上揹著一天的水和乾糧,一路連跑帶顛地追趕著那片偌大的羊群。相比之下,他比你們更為辛苦和勞累。他這個人總是顯得很憂鬱,不愛講話,不愛扎堆,就連吃飯時也是一個人孤悶地坐在角落裡。
沉默的鐘樓 24(3)
這羊群原本是由當地一名老職工放牧著,那是個近五十歲的老光棍,後來他生病了,總是不明原因地發燒,直到死時也沒有查清病因。沒想到,這位哈爾濱知青接手放牧羊群后不到半年,也莫名其妙地患上了這種病。先是高燒不退,然後是低燒,整個人迅速憔悴和消瘦下來,團裡、師裡的醫院都去過了,沒有查出病因。恰在這時,由各大城市的醫療專家們組成的巡迴醫療隊路過此地,併為他做了檢查。醫療隊中一位來自瀋陽醫學院的教授,最終為他的病做出了診斷:布魯爾氏症。這是一種極為罕見的病症,病因是由於人與羊的性器官有過密切接觸所致,患者的人體免疫系統最終遭到徹底破壞而致死亡,尚無有效藥物治療,臨床記錄最長能活十年,一般只能活至三到五年。
這訊息很快在全連傳開了,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錐子似的刺向他。鄙視、唾罵、諷刺,人們把所有想到的骯髒語言,都用作來汙辱他。所有的人都遠遠地躲著他,不論是在宿舍裡還是在別的什麼地方,甚至和他走在一起,都唯恐要被沾染髒病一樣。在這時,人們那本來可憐的想像力得到了百倍的調動和發揮,添枝加葉,繪聲繪色,像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可以公開和大肆談論性事的機會,把事情越傳越邪乎,越傳越噁心。
你沒有這樣做,就像往常一樣,你照常同他打招呼,而且比以前還主動。偶或,你在食堂裡碰見他,甚至還端著飯走過去,坐在他身旁,這在以前你也是沒有過的。你所以這麼做,並非是出於對他的贊同和理解,而完全是一種同情。因為自你懂事以來的所處的環境和所有的經歷使你養成了這樣一種思維定式,大凡捱整或出事的人,都有理由值得同情。
一天吃晚飯時,那個哈爾濱知青邊吃邊突然冒出了一句:“我沒有幹那種事!”說罷,他放下飯盆,兩眼直勾勾地望著你,嘴唇在顫抖著,佈滿血絲的眼睛裡噙著淚水。“我真的沒幹那種事!”他的樣子像是在逼問你,“難道你也不信?”
你遲疑了半天,終究還是沒有給他一個肯定的答覆。
從那以後,你在食堂裡再也沒有見過他。他從集體宿舍中搬到了羊舍旁的一間小土屋裡,整天就是躺著,發燒發得他連粥都喝不下去了,也有人說他是絕食了,反正沒有人去理他,沒有人在乎他到底想怎樣。沒過多久,他突然失蹤了,誰也不知道他的蹤跡,附近幾個連隊、他來北大荒前的同班同學以及他在啥爾濱的家裡,誰都沒有見到他。多少年後,依然沒有他的任何音訊,沒有人知道他去了那裡,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後來你聽說,造成他出走的直接原因是他與指導員吵了一架。指導員說,“不吃不喝可以,但絕不允許不參加全連的政治學習,只要有一口氣,就得來。”而他那時最懼怕的,就是在全連大會上露面。
還有一件事情發生在一名北京女知青身上。她比你大兩歲,面板很白,個子不高,總是笑眯眯的,她是連隊庫房的保管員。
有一天早晨,你和另外三名男知青正準備跟車去鶴崗煤礦拉煤,突然被告之,拖拉機不去拉煤了,改送急病號去團部醫院。你們跳下車子正待離去時,看到那名女知青被人攙扶著,表情異常痛苦地向拖拉機這邊走過來。你們當時並沒有多想什麼,過後才知道,這名女知青利用管理庫房的方便,偷拿了一支管形燈泡作為手Yin用,沒承想燈泡碎在了蔭道里……這事同樣在連裡迅速傳開了,兩天後,當她從團部醫院回來時,全連對這件事情已經是人人皆知了。誰都可以想像得出,這種事情會給這名北京女知青帶來多麼巨大的精神壓力,她採取的辦法同樣是不吃不喝,不出屋門一步。不久後的一天夜裡,她偷偷地從宿舍溜了出去。後來,人們在附近河灣的一個死水泡子裡找到了她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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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到,連裡接二連三發生的這些事情,都是由引起人們的震驚開始,到歸於冷漠和傳為笑談結束,似乎沒有人對此而引發出應有的同情和反思,那時的人們麻木到了極點,連人類最基本的情感和生理需要,都被視作是一種醜惡。
沉默的鐘樓 25(1)
黃方摘下頭上的那頂皮帽子,拿在手裡扇著,他的頭上冒著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