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一雙俊健的大手拿走了韓綺梅手裡的鋤頭。
這明亮的下午,就在韓綺梅和她的學生沉浸在勞動中的歡樂的當口,田君未忽然出現。他像蕨類古裸子植物階段的一棵喬木,曾與她在沼澤森林裡共生,經過一個地質時代的變遷,他們分離。現在又到了一起。他們經過昏暗的時光邃道後,已不屬同一植物群落。
輕紗飛旋,心臟有道傷口被猛然牽扯,生疼,韓綺梅手腳驟然冰冷。她是已經異化的一棵,即使君未仍是從前,她已不是從前。她渴望消失,永不再生。
田君未三下兩下,把眼前的那片草鋤得乾乾淨淨,又三下兩下,清理了餘下的一片雜草。他立起身,滿心喜悅、容光煥發地直視那張在驚訝中迷迷茫茫的臉,然後把鋤頭擱在這個人的手裡,笑笑,拍拍手,走向朱斌。
“作文開頭就那麼難嗎?”田君未伸手在朱斌頭上輕輕抓了一把,朱斌頭頂一撮亂蓬蓬的頭髮被抓得豎起來,“知不知道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加西亞&;#8226;馬爾克思?”
朱斌擦拭了一下鼻子:“我知道*,不知道馬爾克思。”
田君未:“不知道沒關係。馬爾克思是個作家。你知道這傢伙是如何開始寫作的?有天晚上,他問朋友借了卡夫卡的小說集,他歪在床上翻開書,這傢伙才看第一行,驚訝得差點從床上掉下來,小說的開頭這樣寫道,‘一天早晨,格里高爾&;#8226;薩姆沙做了一個令人驚恐不安的夢後醒來,發現自己在被窩裡變成了一隻可怕的大甲蟲……’讀了這一行,這傢伙就想,小說就這樣寫啊,如果早知道小說是這麼一回事,我早就幹這一行了。馬爾克思讀了卡夫卡的小說後,立即開始了寫作。”
朱斌又一個勁地問:“小說的開頭就這樣簡單?就這樣簡單?”
其他學生也圍向田君未。
田君未:“就這樣簡單。”
朱斌:“早知道這樣簡單,我也幹這一行了。”
田君未:“就這樣簡單,一早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甲蟲。”
田君未做了一個爬蟲爬行的姿態,惹起一陣鬨笑。
王海光在人群裡喊:“你是誰啊?新來的老師嗎?”
田君未扶了扶眼鏡,左邊鏡片上有道細小的劃痕,他爽爽地笑:“新來的老師沒錯,說是新來的朋友更好。我是誰嘛,自己也沒搞清楚。我老爸說,我的姓呢,是四個王字團團轉,四座山頭尖對尖。有誰知道了我姓什麼,別忘了告訴我。”
白襯衫的田君未熠熠生輝,陽光肅穆意味濃郁地彰顯他乾淨的俊拔,金黃色強光在他下頜閃耀乍現。一年前的那次相遇,在搖搖晃晃的公交車上,這個線條明快的下頜幾乎抵著韓綺梅的前額。
韓綺梅在人群外,安靜地立在那裡,陽光在她頭頂寂寂燦爛。
田君未不時漫不經心地掃一眼韓綺梅。
韓綺梅只覺他站在離她很遠的另一條晴朗的路上。陽光普照,她在空無一人的荒原只有自己的影子相伴。在她昏沉的意識,又覺他在一幅金屬質感強烈的畫中,她與他之間有驟明驟暗的氣流,有微微的冷風,她那些突起的無著的念頭,全然落在她與畫之間的虛空。她彎下腰,不再理會熱鬧的一群,專心致志於拔草。
田君未眼裡露出些寒冷的質地。他離開那群興奮的孩子,把一雙腳擱在韓綺梅的眼下,寂寥的聲音來到她的心裡,我是田君未,今天來凌波中學報到的。
然後,伸出他的手。
韓綺梅不得不站起。她木然伸出帶泥的手,聲音薄薄地道,很高興認識你。
田君未握握帶泥的指尖。一粒綠豆大的泥團遺粘在他的中指。他看看韓綺梅,再看看手上的泥團,糅合溫暖和冷漠的眼神最後集中在黑褐色的泥團上,他用拇指輕輕揉碎,低頭就著手指吸一口氣,似是聞到廣袤田園的芳香,滿足地撥出一口,然後用拇指刮落中指上的泥土至掌心,慢慢握拳,握緊,轉身離去。
韓綺梅見證短暫中的每一細節,一連串流動的舉止似乎在演示他的心性,他的回憶,他的猶豫和決心,他在日月星辰山川水木中對微渺之物的珍重和愛惜。他握拳的剎那卻讓她有滿腹辛酸的愴然,一切的感覺都錯了,唯有悵然若失的孤獨隨那一握緊纏在心。那是一連串不可捉摸的憂傷,她覺得這憂傷只可能是她一個人的感受,而她在他手裡,是那一小抹泥土,是他攫取在掌心的微塵,不足掛齒的戰利品。
學生圍向韓綺梅,嘰嘰喳喳地問,他是誰啊,真是新來的老師嗎?
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