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的一片月亮貼在飛簷翹角間的天幕。月亮有時會掉下來,掛在小巷鏽朽的街邊燈罩下垂頭喪氣。託鳥籠的男子邊啃瓜子邊對月吟詞。閣樓上的女人成天撥弄一個算盤,有永生永世算不完的賬。她的女兒喜歡塗鮮豔的胭脂,壓著廊欄托腮與月光比顏色。她臉上的脂粉隨一束渾濁的光落進了麵碗像胡菽粉一樣落在我的麵條上。隔壁的米店掌櫃一年四季交替著熬煎寒涼藥與熱性藥,藥渣倒在街道,侵入泥土,一條街的花花草草從藥渣裡生根發芽,每縷空氣都有中藥的味道,小鎮的月亮不過是米店掌櫃的藥引子。小鎮月亮裡的黛影也是模糊的,亙古不死的桂樹呈現腐爛的氣象,隱隱約約的那點彎曲的顏色更像鄰家猩紅色窗簾後風塵女子臉上苦悶的淚痕。我不會因為要看月亮把頭抬得更高一點。我知道那是同一個月亮,不忍看她,我低頭哀悼。雪峰上的月亮如何照得透小鎮的青瓦。
我在小鎮屏住呼吸,守住大山給我的氣息。我成了一名遠近聞名的沉默的玉匠。我製作的玉梳裝在紅色錦盒裡透過不同膚色的人搭乘各種交通工具流通世界各地。唯有一把玉梳與我形影不離。我不讓任何人碰她。這是我日復一日和大山相連線的隱秘。我每天花幾個小時和她說話。她氣如白虹,瀅澈的光芒在極深處照耀我。我透過她觀望故鄉的明月清風,回憶阿媽,回憶阿巖粗糙的大手堅實的大腳,回憶阿婆的木箱,回憶熊貓、白唇鹿和大黃狗,回憶岩石上伸出松樹和長有石靈芝的尖銳裂痕。我把我的語言鍥進她的光芒,透過我手中的雕刀,我把心交給她。
我幫助每一個可以幫助的人,只給自己留下起碼的溫飽。人們不叫我“玉匠”,稱我“玉弓君子”。我希望自己長壽,活得像那位白鬚老阿爺,勞碌了一百年的牙齒還能將硬石子樣的毛桃啃得咔嘣響。八十年後,我帶上雕刻時間最長的那把玉梳回故鄉,去阿媽和玉梳的墳塋。我銀絲白鬚,臉色紫紅,枯槁的手背鼓著筋疙瘩。我腰板挺得直直。我一襲長袍獵獵,一雙草鞋沾滿泥濘。我仙風道骨地出現在山坳從土地裡重新生長出來的美麗山村。最乾淨的月亮在那裡。她白天吸收天地的靈光,夜晚放出光芒。我把玉梳送給像阿媽的阿妹。阿媽是月亮,阿媽和月亮是不死的,玉梳也是不死的。
多年後,我明白了跟阿巖看雪月的晚上我為什麼目瞪口呆,月光穿透了我的骨骼,貫通了血脈,我的精神和月光渾然一體,我的心,也如同那晚的月亮,飽滿,通透,純潔。我要去祭拜那裡的月亮。我是山中月亮的兒子。
(2009年3月19日完稿)
光影之幻境 在中國畫裡填詞
《在中國畫裡填詞》已刊發江蘇大型文藝刊物《雪浪湖》
1.
《詩經》的《漢廣》《蒹葭》,是一幅幅意境悠遠的水墨畫。其後2500年,不斷演進至唐宋造極,皆承幽古之情懷,詩詞裡有畫,畫可入詩詞。一幅中國畫,經兩千年間數代名師之手,漸成冠絕古今之作。東晉顧愷之的緊勁連綿,唐時吳道子的輕重緩急,至往後畫史上的“唐工宋巧”,各種技法皆迴圈運轉其間。大幅的畫面,深遠高曠的全景。雲水迢迢,青山隱隱。數峰點於江北,蒼茂古樹覆披其上。近處林木多姿,丘壑森然。江南一湖如鏡,客棧酒肆依湖而築。細小水脈延澤四方,單拱玉橋飄渺其間。各代畫家在不同的時日以不同的心情為畫潤色,給予不同的命名,或《關山行旅》,或《秋風問道》,或《雪景寒林》,或《瀟湘奇觀》,林林總總,難以計數。畫中景象隨時間的推移不斷改變,這幅中國畫就成了不穩定的鏡象,如雲拂過月亮,每個人每個時間所見皆不相同。而畫家的種種寄託,皆在虛處。要明白此畫的意蘊,無處覓其真諦。那是一章章無字的詩詞,有千條萬條的道,千葉萬葉的樹,千滴萬滴的水,千朵萬朵的飛花,中間繞有千絲萬絲的情意。傳說,只要是在夜半有過深沉嘆息的人,皆可在水墨畫上見到異象,生出感應。英雄見殘陽如血情溢乎江山,遊子見綠絲纏繞心繫乎故園。也有人見明月高懸,妝樓空空,流水脈脈,一片翠袖正從畫幅右軸處飄離畫面,見者竟起終身尋找之意。神秘之處,就在其若隱若現月色,時有時無人影。
2.
江南多雨的季節,各色長幡在古街上溼乎乎的招展。雨,下了無數個夜晚,無數個白晝,從無數個幽明早晨到沉沉暮色。又是這樣溼乎乎的長夜。破落沉寂的行館,一點如豆的燭火,微弱到接下來的一刻就要熄滅,又像是天地間所有光亮整合的火焰,搖曳一腔時暖時涼的心思。燭火在墨漆漆的畫軸上映出了一朵紅焰,遠古的黑暗中,似乎就剩下這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