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最後的溫暖。畫家愁色映窗,嘆羈泊,傷別情,全無睡意。三更時分,他在蕭索的窗下展開畫卷,待要在畫軸留白處提筆填詞,窗外忽起拍翅聲,剛飽蘸水墨的狼毫無意墜下一滴墨跡。墨跡以緩慢的速度於宣紙上浸潤,一朵墨色之花在畫家眼下神秘舒展,漸成一影晦澀不明的人形。窗外風住雨息,一輪明月從黑暗的深處未經跋涉就到了窗前。白月光下,人影給畫家奇異的感覺,似乎早就存在,有令人驚異的細微,有清涼的衣袂拂動了月色。畫家甚至感覺到這滴墨跡的意緒和年齡,看到了手腕瑩潔的玉環,皓腕輕託的《詩經》和羅裙下潔白無瑕的錦鞋。畫家想看仔細,禁不住提筆點染。他曾為皇城照壁作畫,有龍點睛之後破壁而飛。也就那麼幾筆,形象漸趨清晰,如正從繭中破出的蝴蝶,竟臻生動傳神的化境。畫家正待收筆,忽覺心內絞痛,一股潮熱直往上湧,遂要緊避開畫幅。一口熱血噴湧而出,畫家慌忙拂袖遮擋,還是有一滴殷紅擦著嘴角飛濺畫面。
3.
那滴無意落下的墨跡,乃人心真情營構之象,有超然出塵的幻夢,也有塵世之人的思想和渴望。畫軸展開,她即可在中國畫與漫漫東土間自由來去。她從荊楚之地一路流徙,在臨江的驛館開啟南窗翻閱《詩經》,不時向窗外曠望,她看到的仍是亞洲東方這大片土地上史前的月亮。夜風帶來離亂之世的資訊,悲涼的笳角之聲穿越茫茫雪原,一位流淚的詞人就在她鄰近的樓臺遙望,等待紅巾翠袖替他拭去早被夜風吹涼的淚水。她在現世的空間進入封閉。記憶向一千年,兩千年前開放。宋詞慣用的語彙,柳外高樓,芳草斜陽,黃昏杜鵑,在她生命的結構中成為了某個穴位,與靈魂的空間一同自閉門戶。在現時,她學不會已進化的語言,在燈紅酒綠的叢林成了清醒的單根系的異族。異族的生活,是悲吟、獨酌、孤臥。她的腳步與長江的第一縷風相攜步月,手在一片原古的蘆葦中摸索,她的眼睛在因雨隱伏、忽而叢飛的熒光中漸漸疲憊,她從一幅畫的左軸到一幅畫的右軸,她始終是中國畫裡一滴淡淡的墨跡。她在她自己的夢中,在光明的黑夜,在一個詞人的想象之中。漸漸被眾人忘記。史書中的資訊,邊塞詩中的清角,那依危樓落淚的詞人,當她伸手相握,即沉沒時間的深淵之底,在她夠不到的地方,呈現真實的面貌。那些不過是,一堆佈滿苔痕的生硬而破碎的遺骸。沉寂深處的孤苦怯懦。她看見自號“青藤”的畫家作《墨葡萄圖軸》,畫家在中國畫上寫詩,“筆底明珠無處賣,閒拋閒擲野藤中”。那一串英雄失路,投足無門的葡萄!沒有同行者的長途,誰來證明你珠玉般的圓滿,你一路艱辛或非凡的成長?而打通與塵俗相聯絡的血脈,接受人間煙火的花濃柳豔,噪音和塵埃就撲面而來,弄髒了她的呼吸燻黑了她的錦鞋。她在畫軸開啟之時,曾到人間遊歷。白雲青山,流水澗石,高歌的樵夫,鳴谷的翠鳥,讓她留連忘返。最初對人世的喜悅不過是月池浸色,兩不相侵,時間久了,也曾誤入風月。一種怎樣的禁錮和蹂躪!她用人間的十年來嚮往,用人間的二十年來體驗,用人間的三十年來忍受,用人間的二十年來思考,用人間的十年來選擇,最後用了人間的十秒來逃離。她就這樣耗盡了她在人間的所有歲月。她的青絲,在塵世的愛情裡染盡霜雪。此後,腳步一旦走出了中國水墨,她就成為沒有色彩的白髮亡靈。她的存在,恰恰應該在眾人的視角之外,在《關山行旅》的煙雲溟朦之中。她僅是遊歌笑傲于山水間的率性、孤獨、多情的畫家行雲流水時灑落的一滴墨跡。
4.
一滴墨跡活下來的意義,是與高山流水,古樹奇木,巨石危峰相諧和。處處,恰到好處。
5.
東方厚重的史記又添了兩百年的風雨滄桑。一位18歲的少年從一匹俊健的皂色馬背上取下了這幅中國畫。畫軸與劍鞘不時相觸,叮叮噹噹的悅耳的碰擊聲驚落王府高簷上的幾片枯葉。階下一群覓食的麻雀,神態安然,有幾隻在少年快如流星的腳步間跳來跳去。夕陽染紅了少年的前額,奇崛的才智毫無隱蔽地在一束光芒中溢彩流光。少年的眼光,在側過頭向遠方溫柔一瞥之時,撫摸在一位小立竹林邊的戎衣長劍的女子肩上。少年的眼神有了清冷深刻的痛苦,才智的光輝也不能減除半點寒意。腳步失了輕盈,他向兩頭石獅間徐徐引步,進門時,畫軸與劍鞘同時碰撞在青銅的門釘上,讓光線斷裂的脆響令群鳥乍散。樹葉,紛飛。少年進門後快速閃進自己的居室,將畫軸藏於書簡之後。半弦月彎在竹林邊女子的髮簪,月光繞過她眼前細細長長的茶馬古道,順古街的青石板路,溼漉漉的照臨到少年的憂傷。無常的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