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臺上,對著臺下十幾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誦讀著《馬太福音》的有關章節:
他母親馬利亞已經許配了約瑟,還沒有迎娶,馬利亞就從聖靈懷了孕。她丈夫約瑟是個義人,不願意明明地羞辱她,想要暗暗地把她休了。正思念這事的時候,有主的使者向他夢中顯現,說:“大衛的子孫約瑟,不要怕,只管娶過你的妻子馬利亞來,因她所懷的孕是從聖靈來的。她將要生一個兒子,你要給他起名叫耶穌,因他要將自己的百姓從罪惡裡救出來。”
母親聽到這裡,淚水落滿了胸襟。她扔掉柺棍,跪在了地上。仰望著懸掛在鐵十字架上的乾裂的棗木耶穌那木呆呆的臉,泣不成聲地說:“主啊,我來晚了……”
老太婆們都用驚異的目光打量著上官魯氏。她身上的惡臭讓她們皺起了鼻子。
馬洛亞牧師放下《聖經》,走下講臺,雙手扶起魯璇兒。他的溫柔的藍眼睛裡飽含著透明的淚水。他說:
“我的妹子,我一直在等待著你。”
一九三八年初夏,在人跡罕至的沙樑子上稠密的槐樹林裡,馬洛亞牧師虔誠地跪在烙傷初愈的母親身邊,顫抖著通紅的大手,輕輕地撫摸著母親的身體。他的溼潤的紅唇哆嗦著,藍色的、水汪汪的眼睛與從繁茂的槐花中漏下來的高密東北鄉湛藍的天空融為一色,他斷斷續續地低語著:“……我的妹子……我的佳偶……我的鴿子……我的完人……你的大腿圓潤好像美玉,是巧匠的手作成的……你的肚臍如圓杯,不缺調和的酒……你的腰如一堆麥子,周圍有百合花……你的雙乳好像一對小鹿,就是母鹿雙生的……你的雙乳,好像棕樹上的果子累累下垂……你鼻子的氣味香如蘋果;你的口如上好的酒……我所愛的,你何其美好!何其可悅!使人歡暢喜樂……”
在馬洛亞感人肺腑的讚美聲中,在馬洛亞溫存體貼的撫摸下,母親感到自己的身體像一片天鵝的羽毛一樣飄起來,飄在高密東北鄉湛藍的天空中,飄在馬洛亞牧師湛藍的眼睛裡,紅槐花和白槐花的悶香像波濤一樣洶湧。當馬洛亞牧師的涼爽的精子像箭簇一樣射進了子宮時,母親眼睛裡溢位感恩戴德的淚水。這一對傷痕累累的情人在窒息呼吸的槐花香氣裡百感交集地大叫著:
以馬內利!以馬內利……
哈路利亞!哈路利亞……
阿門!阿門。
阿……門……
補一
八姐八姐我痛定思痛想起你,眼裡的淚水如箭矢。你是我最親的同胞,高密東北鄉美女如野草,哪個也比不上你的美麗。但我一直忽視你。你像件多餘的物品,靜靜地呆在角落裡。你死了,我才想起你的珍貴,說一堆廢話來紀念你。你的亞麻色頭髮如光滑的絲綢,儘管頭髮裡寄生著蝨子。你的眼睛彷彿水晶石,儘管你是瞎子。你的嘴唇像兩片通紅的雞冠子。你的雙乳像小紅馬的碧玉蹄。你怕自盡在水缸裡給母親增添麻煩,你怕你在家裡毀壞了上官家裡的名聲,所以你投到河裡。其實上官家的名聲……常言道“窮到要飯不再窮,蝨子多了不癢癢”,何在平你死在缸裡還是死在河裡。你摸索著走出家門,這家門進出過英雄豪傑,這家門進出過潑皮無賴,這家門已經破敗不堪,寂寞的燕子在簷下對你啁啾,你把這呢喃燕語當做對你的問候,你分明聽到了燕翅上瓦藍色的光澤和閃閃的羽毛。燕子燕子小燕子,我要到河裡去了,你願不願意跟隨我?於是成群的燕子在你的頭上悲傷地翻飛。衚衕裡南風浩蕩,那是個飢餓的春天,餓死的人在枯草中散發著臭氣。你之所以還沒有被餓死,全仗著母親用胃袋和咽喉往家偷糧食。在司馬家的風磨房裡,人民公社糾集了一群婦女拉石磨,粉碎糧食為修築峽山大水庫的民工們供應麵粉,負責看守磨房的那個人諢號麻邦,真名無人知曉。他是個殘疾退伍軍人,生著一頭如銀絲的白髮,面孔紅潤,氣色很好。他手提著皮鞭在磨房門口站崗,興致來時也到磨房裡晃盪。女人們臉上都掛著虛偽的笑容,甜言語地哄著他:麻邦麻邦,您有一副菩薩心腸。不是,我不是菩薩心腸我是心明眼亮,誰要敢學那偷嘴的驢,別怨我麻邦鞭梢子無情。崔家的小寡婦如今也老了,用她鬆弛的乳房去蹭麻邦脊樑。麻叔,麻叔,您簡直是個土皇上,到那邊的馬棚裡,我有要緊的話兒對您講。崔寡婦就是當年司馬庫的相好,如今捨身俯就了麻邦,簡直是捨身飼虎狼。女人們趁著這機會,抓起豌豆和麥粒,往口袋裡塞往襪筒裡裝,甚至往褲襠裡藏。這些小把戲怎能逃過麻幫銳利的眼?散工時麻幫把她們的夾帶全部搜出,鞭子狠狠地抽打著女人的脊樑。偷!讓你們偷!一鞭一道血痕。女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