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亮一張落寞的臉。
大昭元年初秋,胡闕公主抵達長川,按周禮賢王理當出城相迎,無奈遍尋不得,禮部尚書代為相迎,接公主入城,送至賢王府。長樂郡主之婦德乃天下典範,以正妻之身親自接胡闕公主入住王府西苑,以姐妹相稱,上賓相待,一時傳為佳話。
由始至終,不見賢王,有人謠傳,賢王不滿和親之舉,遂離王府,自此有家不歸。
又過兩日,虎賁衛大將軍平定叛亂,斬賊頭李元凱首級,凱旋迴朝。
恰逢雙喜,昭帝心情大好,頑疾漸消,即日下令於朝聖殿設宴與百官同樂,以賀天下大定,既為駙馬慶功,又有意為賢王與胡闕公主主持大婚。
是夜,煙火絢爛照亮半邊天空,宮燈璀璨將整座朝聖殿照得亮如白晝。
百官紛至沓來,無一缺席,唯東主之賢王未至。
百官尷尬,昭帝面色不善,復得皇后寬慰,遂而稍霽,差人去尋賢王。
宴前,胡闕公主上殿面聖,拜謁時見堂上帝后聖顏,竟大驚失色,高呼“蕭大嫂”,失禮於堂上。
又有內侍來報,賢王醉臥明月樓,無法奉詔。
明月樓,乃京都煙花酒巷之地。
昭帝大怒,拂袖而去。夜宴盛興而設,掃興而歸。
——《蕭氏野史》
天賜出征回來,似乎變了,又說不出哪裡變得不一樣。人前依舊笑得恣意張狂,人後總若有所思。
猶記得他剛回長川那日,一身將軍戎裝尤未褪去,便在遣退宮奴後顯得空曠的偌大宮殿裡,趴在我的膝蓋上失聲痛哭。
“悅容姐,我覺得好累。”他這樣對我說的。
“燻兒和五姐……都死了,就死在我面前。”
或許於天賜而言,烽火連天、金戈鐵馬的歲月,不僅帶來了榮耀,也帶來了傷痕。
年僅十二的廢帝趙燻,曾經是無憂少年,無奈生在帝王家,最是無情處。
飲下鳩酒,鮮紅色的唇源源流著鮮紅色的血,用最後一絲力氣斷斷續續地說:“舅舅,我知道你的苦,我不恨你,不恨你……”
那張青褐色的臉,成了天賜此去經年的夢魘。
舅侄亦是一脈相連的親人吶,奈何一朝兵起,皇都淪陷成大雍,天子淪為亡命徒,又怎沒有他楚天賜的半分罪過?
放棄原則和親倫,承受良心的譴責,助楚在劫功成名就,他楚天賜自己又落得什麼好處?
世人皆道:挾天子以令諸侯,好深的計謀好歹毒的心。
他裝作沒聽見,遷都東瑜,另設朝堂,為天子重新安一個家。
天子病了,他守在床邊噓寒問暖端茶送水,從小出身高貴的世家公子,很曾做過這等低三下四的活?
他的妻子笑他:不過是個棋子,哪須你這般費心討好,真是沒出息。
第一次他沒跟妻子爭鋒相對,他覺得沒必要,不值得。
天子一時興起說要放風箏,他連夜不睡紮了一個紙鳶,非是真龍在天,卻是展翅高飛的鷹。他心裡想著,多可憐的孩子啊,若不是生在帝王家,合成液該這般自由快樂的……那段時日,他的悅容姐誤會他,整整兩年對他不聞不問。他沒有解釋,一聲不吭。恣意張狂的面容,傷痕累累的心,依舊做他的楚家十二爺,只是午夜難以入眠的時候,胸口總流溢著濃濃的思念和悲傷。
對天子百般的好,非是彌補什麼,只是為了守住自己尚存的一絲良知。
真心付出的人,總會有真心的人懂得。
顛沛流離、飽受人世冷暖的天子,有著一顆細敏感的心,又怎不知他這個舅舅的好?所以依賴他,尊敬他,愛戴他。
昔日當飛鷹紙鳶在無邊蒼穹翱翔,天子說:“若有一天,朕真如這風箏飛走了,便也請舅舅放開手中的線,讓自己的心自由吧。”
今日命運如此安排,怎嘆一聲無奈?
那孩子臨死也要告訴他,他感激他,不會怪他,永遠也不會。
但是,善良的天子怎會知道,有時候選擇不恨,遠比恨,更讓一個人痛不欲生。
趙燻頭七這日,天賜凱旋迴朝,人前笑著,人後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我拂著天賜的頭,望著窗外倦怠的風景,陪著他無聲無息地流淚。
沿著內心的悲傷逆流而上,尋找一切痛苦的源頭,是我這狠心的姐姐,也是這亂世的紛爭。
人們在亂世中尋找一處安土,哪怕只是心靈上的寧靜,也不得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