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人似乎精神漸復,瞧了我一眼,又望向弘曆,渾濁的眸光意味深長。
看著兩個孩子躬身退出了門外,眼神卻愣愣的無法挪動半分。真的是要離開嗎,心裡依舊還是生出那麼多的眷戀不捨。其實自己,本就是個拿不起放不下的人。終究捨不得,捨不得往事種種舊夢煙華,捨不得鴛鴦交頸比翼鶼鰈。所以,愛便愛了,只是再也找不出,放下的理由。
“這個時候,你是早就知道的吧?”背後的聲音,輕輕掠過我的耳畔。
我轉頭望向他說:“是啊,而且也早就準備好了。”
他似乎遲疑了一下,還是有些艱難的問:“難道,你心裡想好的事兒,一定,一定要做嗎?”
我眯著眼看向他,微笑著說:“我想,總該好過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我,我……”他似乎很開心,卻已失去了說話的力氣。使勁的喘了兩口氣,竟連呼吸也微弱了下去。我靜靜的看著他,看著曾經明亮的眼神一點一點變得渙散,看著曾經光潔的額頭漸漸籠上一層陰暗,才站起身來,將屋子裡所有的燈都吹息了。
夜色沉沉,黑得猶如深不見底的誘惑,引領著我想要溺斃其間。伸開掌心取出瓷瓶中那粒絳色的藥丸,凝視了一秒鐘,然後張口吞了下去。
屋子裡靜悄悄的,只有自鳴鐘的響聲,漫長而悠遠。該是子時了吧,我暗暗的想著,感覺身上的力氣正在一點一滴的散去。蹣跚著坐倒在他的床前,握住他的手。身下是柔軟厚實的羊皮褥子,眼神習慣性的從他的額頭掃到嘴角,忽然覺得很心安……
陡然間,眼前變得明亮起來,我以為自己像是躺在一片迷霧之中,卻又隱約看得見周圍的景物。水木明瑟,畫閣樓臺,依稀是圓明園的樣子。再仔細瞧著,卻嚇了我一跳,哪裡是周圍,分明是腳下才對。
“阿瑪……”
一個久違的聲音響起,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樂樂,我的女兒。
“乖寶貝。”是胤禛,一邊答應著,一邊從我身旁走了過去,把女兒抱在了懷裡。我呆呆的凝望著他,覺得有些意外。他看上去那麼年輕,面色紅潤,神情俊朗,烏黑的辮子沒有一絲零亂。
“阿瑪,額娘為什麼不跟你一塊來?”樂樂朝四下裡張望著,期待的眼神從我的臉上毫無察覺的掃了過去。
怎麼會,會是這樣?
心裡一急,便大聲地朝著他們嚷嚷:“樂樂,額娘在呢,在這呢。”
沒有人回答,空氣中只有父女二人歡快的笑聲。我再一次大聲地呼喊,卻依舊沒有人聽得見。
“其實,你額娘是想一起跟來的。” 胤禛彈了彈女兒柔嫩的臉蛋,忽然笑著眨了眨眼。
“那我怎麼看不見她呢?”樂樂撇撇嘴,毫不客氣的拽了拽阿瑪的辮子。
“當然是,阿瑪不帶她來。”他把樂樂放了下來,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鼻菸壺,輕輕撫過上面一道宛若天然的裂痕說,“至少現在,還不是她該來的時候。”
“那樂樂,什麼時候才能見到額娘?”我們的女兒似乎疑惑了。
他無聲的笑了笑,將那鼻菸壺緊緊地收在掌心裡,然後對著空氣中某一個虛無的人影,喃喃自語,“應該,應該是很多很多年之後吧。”
“胤禛……樂樂……”看著眼前漸漸縮小的背影,我不顧一切的大聲叫著,只是他們卻頭也不回,在濛濛霧氣中消失了……
………
當我醒來的時候,人已身在雍和宮。正殿裡,安放著我的丈夫—大行皇帝的梓宮。高無庸告訴我,先帝早就知道我準備了什麼,所以在那之前,那顆可以了卻一切的藥丸就被換掉了。
所以,我依舊活著,亦喜亦悲。
乾隆二年的三月,護送大行皇帝的梓宮安葬泰陵。
青山隱隱,易水瀟瀟,天是那樣的從容高遠,幾縷薄雲,稀稀疏疏的散開,彷彿成群的飛鳥疾馳而過,只留下些許淡泊的痕跡。
我站在山頂,俯瞰著那一片即將被埋葬掉的回憶,彷彿又聽見那個霸道的聲音在耳邊說—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你,不是別人,至少在我心裡。”
漸漸的,連眼前都有些模糊了。
客久高吟生白髮,春來歸夢滿青山。是李攀龍的詩,就在他送給我的那本《滄溟集》裡。
只是如今,春日遲遲,青山依舊,而我唯一愛的那個人,卻已不在了。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