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爺也很珍愛地按住了她的肩膀,他側過頭,在她耳邊輕輕地問,“綠兒,你聽說過殉葬嗎?”
殉葬?
這兩個字,就像是一把利劍,劃破了所有情與欲的迷霧,就像是一杯冷水兜頭澆下來,她雖然醒了,但卻還沒回過神來。
“啊?”她本能地,迷糊地發出了一個疑問的音節。
“凶禮不述,嬤嬤們也許沒有教過你……國朝有制度,夫主去世,妃嬪從死。”皇爺的聲音還是那樣淡然穩重,他輕輕地說,“我雖沒見過,但據操辦過的人說來,我去世後,快則三五天,慢則十餘日,在哭靈以後,正式下葬之前,殉葬妃嬪齊聚景陽宮,領酒席送行,隨後便於景陽宮中自經。生死相隨,我去了以後,你們也要追隨於地下。——不過,且可放心,殉葬以後,你們的家人,國朝也會照看妥當,按例是封世襲錦衣衛百戶,不會讓家人流離失所沒個結果的。”
袁嬪眨著眼,她還是沒能反應過來,又或者說,她,她不願——
這——她——這怎麼——
“到了那一日,你願以身相殉,追隨我至地下嗎?”皇爺問她,他的表情是如此莫測,以至於她根本無法窺探他的心情,她只知道他在問,“願意嗎?”
這……
袁嬪僵硬的心智,緩緩地轉動了起來,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條溺水的魚,剛才還如魚得水,可不知怎麼,忽然間,她喘不上氣了,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被嗆死,巨大的恐懼猶如潮水,已經將她完全淹沒。
她不知自己‘暈’了多久,若非角落裡一名宦官偶然間拂動了一下衣袖,這木然的狀態也許還要繼續延續下去,但現在,袁嬪猛然間又回到了現實裡,她死死地抓住最後一點理智,就像是抓住一根稻草。
——這個問題,不能有第二個答案!
“我……”她一時錯口,用了個不該的自稱,才出口便知道失態,慌忙改了,“奴……奴願意!”
她屏著氣,做出最誠懇的樣子,抬頭望向了皇爺……
然而,望到的卻只是一片瞭然的冷嘲,皇爺的神態,靜如止水,他的雙瞳就像是一面鏡子,袁嬪甚至可以從瞳仁裡看到自己,看到自己的心慌意亂與言不由衷……
她想要為自己分辨,但腦子卻不聽使喚,張開口卻也是啞然無語,甚至連低頭都做不到,就只是這樣木然地直視著皇爺。
兩人相對,都是怔然無語,屋子裡靜得就像最濃的深夜,連一枚星星都沒有的那種。
“再唱首曲子來聽吧。”皇爺慢慢地鬆開了她,她想要挽留,想要抓住,可卻又無法挪動哪怕一根手指。“就唱……張養浩的《北邙山懷古》好了。”
袁嬪雖然粗通文墨,但畢竟識字時間尚短,所讀不豐。她只依稀記得《潼關懷古》,這《北邙山懷古》又是什麼,卻是完全茫然了。
皇爺似乎也看穿了她的表情,他笑了一下,“王振,你和她說吧。”
角落裡剛拂動過衣袖的中年宦官便走上前來,衝袁嬪深深一禮,他輕咳了一聲,為袁嬪解說道,“貴人,這是元張養浩所作,《山坡羊》的調子。奴婢念一遍給您聽,您可記著了——”
“悲風成陣,荒煙埋恨,碑銘殘缺應難認。”他尖細的公鴨嗓念著,“知他是漢朝君,晉朝臣?”
這冷峻悲涼的調子,即使由一名宦官念出,都刺得人壓根坐不住——起碼,袁嬪就坐不住,她強忍著大哭一場的衝動,慢慢地跪了下來,想要分辨什麼,卻又苦無可以分辨之處,方才的柔情蜜意,全化作胸中梗塞憋屈,難受得讓她喘不上氣,只是那混亂的思緒,卻令她不知是為了什麼而難受,一時間胸悶氣短,已經是禁不住輕輕地抽噎了起來。
皇帝沒有說話,等王振唸完了,方才笑道,“唱啊,怎麼不唱?我記得你記性不錯,也曾唱過幾支《山坡羊》的。”
山坡羊的調子,古今如一,只要知道詞,沒有不會唱的道理,袁嬪抽噎了幾聲,將喉間塊壘嚥下,用盡了全部力氣,凝聚出細細一點聲音,她跪在地上,荒腔走板地唱了起來。
“把風雲慶會消磨盡,都做北邙山下塵。便是君,也喚不應,便是臣,也喚不應……”
皇帝高踞上位,冷眼看她,眸光幽微,不知思緒為何。
#
乾清宮裡,小袁嬪悽風苦雨,坤寧宮中,孫皇后卻說得上是春風得意——她已有很久都沒有這樣好心情了,連帶著太子都有福利,栓兒今天還沒到晚飯呢,已經吃了好幾塊蜜糕,全是皇后掰著一點點遞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