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他登基以來,除了莠子以外,幾乎沒有徐循熟人去世,文皇帝、昭皇帝她本來也不熟悉,當年的琳美人,去得也比較遙遠,就是殉葬的韓麗妃等人,畢竟和她見面次數不算太多,更沒有一人比得上她和皇帝這般熟悉。徐循自以為她也算是見慣人世間的冷暖了,尤其做了母親以後,更沒資格再傷春悲秋,成天恐懼、害怕什麼。此時見到皇帝這個樣子,她才知道什麼叫做害怕,什麼叫做無助。
她也許就要死了,隱隱約約地,她也意識到了這種可能。皇貴妃又如何?皇后和她雖然不是勢同水火的關係,但兩人幾番恩怨,如今她對自己好,不過是因為太后輩分高,若是皇帝去世,她便是太后了……郭貴妃的前例難道就很遠麼?太后本也不算多喜歡她,不過是借她的寵愛制衡皇后,到時候,未必會為她說話。
很可能,在他嚥氣的幾天以後,她就要被帶到景陽宮裡,被賞幾口斷頭飯,在孫氏的送別之下,踏上小板凳,把頭套進白綾圈裡,走上那條不歸路了……她真的就要死了。
然而她現在並不懼怕這個,她也沒想著怎麼才能逃脫殉葬的命運,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眼前的黑壯男子身上,她無法相信……她就是真的不能接受,這個人,這個她又恨又怕、又鄙視又不屑的人,真的要死了。
她對他的看法一直都很複雜,從一開始,她仰慕他、崇敬他、討好他,她一心想要依附著他,在宮廷中覓得一席之地,後來,慢慢地,她瞭解他了,也就慢慢地失去了對他的崇敬,她開始看不起他,他畢竟也是個人,沒有她一開始想得那樣完美無瑕,其實,他是如此的自私、自大,他覺得人人都該掏心掏肺地對他,他隨手賞出來的那點東西,別人都該當寶貝一樣地珍藏著,滿足著,然後更發自內心地膜拜他、愛戴他……
他對她一直都很好,沒有什麼可挑的,可她對他的心情卻一直都很複雜,有時她覺得自己看透了他,他活該被所有人利用,這全是他自找的,可有時她又覺得他也很不容易,也十分可憐。每一次他以為她特別特別愛他的時候,她都很不安……皇帝對她好,是因為她是所有人中唯一一個沒有騙他的人,可她唯獨在一件事上騙了她——她從來沒有說出口,沒有主動地騙,只是沒有去糾正他的誤解:他一直以為她真的很歡喜他,打從心底地鍾情於他。
她從來沒有,她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對她一直都很好,起碼比很多人好得多,可她就只是沒有辦法,她一直覺得不夠。
她惹怒他,兩人第一次吵架,她來這裡賠罪,哭得稀里嘩啦,兩個人和好了,他待她多好?這麼嚴重的忤逆,她哭幾聲就沒事了。她應該感激他,應該滿足於他給的特權,可她沒有,她覺得不夠。
她去了南內,他來看她,幾乎是能讓她喪命的罪過,流幾滴眼淚,說幾句心裡話就沒事了,他對她難道還不夠好?胡皇后不知要多羨慕她!
可她覺得不夠。
這些年來他對她所有的好,她從來也沒覺得夠過,她心裡不是沒埋怨過自己,為什麼如此不知足,到底在強求什麼。人心不足蛇吞象、行得春風望夏雨,她不該是如此貪婪無盡的人。為什麼只有在短短的幾個時刻,如火花般閃耀過,如夢幻般短暫的瞬間,她覺得滿足,她覺得她是真的很歡喜他,可這歡喜也不過如同幻夢,過上一會,自己就碎了。她一直想,一直想他是否已經看破,是否也在懷疑,是否有些感覺,覺得她也在騙他,覺得她實在並不歡喜他……有時候她也覺得和他相處很累,即使已經不再掛心殉葬,也總有這些事讓她擔心。
好笑的是,到了這時候,她才明白,她畢竟真的是很喜歡他的,就算他這麼讓人恨,這麼自私、傲慢、愚昧、自大,就算她以為自己一直在敷衍他,在那些寧靜的日子裡,在那些‘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那些‘屈指西風幾時來,只恐流年暗中換’……在這平平淡淡的相守之日裡,她畢竟是習慣了他對她的好,也習慣了對他好。她擔心自己的‘欺瞞’被他看破,不是擔心他盛怒之下翻臉無情,不是擔心她被賜死,被囚禁……這些事她早已看破,有什麼好擔心的?
她是擔心他會失望、他會傷心,他會在這世上已經沒有多少人可以信任了,如今再少了她一個,他該有多孤獨?
徐循,你是何等不爭氣?她想,彷彿有另一個自己在冷笑著詰問:你也許馬上就要死了,只因為他沒了命,你的那些姐妹同僚,也泰半都要赴死,你還在為了他要死而傷心,你究竟是有多賤?
是啊,這是有多賤?難道她也終於被養熟成了一頭狗,分明自己被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