響起多年前那垂髫少女稚氣的朗誦聲,不由提起筆來,飽蘸濃墨,輕輕落下筆去。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碰…
她的鼻子一酸,眼前忽然模糊。
迷濛裡,又是杏花天影裡那矇昧不解事的小小少女,目送肩背挺直的少年離去,鞦韆索在風中無意識般蕩著,蕩著……
她終於弄清,宮裡的忙碌是為著她的出嫁。
而五哥不會送嫁,更不可能跟她去吳都陪著她。
向來被父母和兄長託於掌心養大,她遲鈍地竟從未意識她的生活很快會有天翻地覆的變化。
原以為會一直在她身側相伴的五哥,這麼快便分別,從此遠隔天涯,再難相見。
園子裡有唱曲兒的小姑娘在那邊唱:“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
那詩叫《長幹行》,她從前聽過,是蕭以靖教給她的。
那年她九歲,他十四。
飛絮濛濛裡,她簪著花,一蹦一跳地跟在蕭以靖身畔回宮。
經過暗香亭邊的梅林,蕭以靖告訴她,那梅子是可以吃的。
經了一春,梅花早謝了,滿樹累累的梅子。
她聽見頓覺新奇,忙摘了一枚塞嘴裡時,酸得眉毛眼睛皺到了一起,齜牙咧嘴半天,差點沒哭出來,扭著蕭以靖胳膊不依。
蕭以靖忙爬到樹上,在向陽的高處摘了一枚黃黃的,嚐了一口丟給她,笑道:“木槿,這個酸酸甜甜的,味道甚好。”
木槿忙接過,塞到嘴裡時,卻還是酸得眉頭直皺,卻又覺有股子甘甜慢慢從那酸澀中泛上來。
她道:“五哥,我愛吃,多采些!”
蕭以靖聞言,果然挑著那熟梅子,兜了一小衣兜下來,卻要逗她,下樹後偏不給她,引得她跟在他後邊追逐。
經過井臺邊時,他怕木槿走得不穩會摔著,不由緩下腳步,卻被木槿將衣兜一扯,一兜的青梅噔噔噔地四處散落。
木槿便顧不得追他,急急彎腰撿拾梅子,紅紅的圓臉兒掛下細細的汗珠,大眼睛撲閃撲閃,滿盈著春水的瑩亮剔透。
蕭以靖倚欄而立,脫口便念道:“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
木槿很少學詩詞,並未聽過,聞得五哥唸誦,便問道:“這詩句什麼意思?說梅子的嗎?”
蕭以靖的眸子比一般人黑,如夜空般黑得不見底,只是看向她時,分明總洋溢著星子般璀璨而溫柔的光。
他笑著答她:“意思是……哥哥你跨著一支竹竿當馬兒騎,我們繞著井欄搶奪著青梅。我們從小一起住在長幹裡,彼此信任從無猜疑……””
木槿便嘻嘻地笑,“這詩應該是我念誦的!五哥你教我!”
於是,撿拾完青梅,這一路上,木槿便跟著蕭以靖唸誦道:“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
木槿沒有注意到蕭以靖凝視她時漸次幽深下去的眼神。
她後來還很開心地找來支竹竿當馬騎,卻覺得遠不如跟著五哥騎那真正的高頭大馬痛快,於是就拿那竹竿去敲梅林裡的青梅去了。
蕭以靖只教了她這三句,她從不曉得她所學的居然是首不完整的詩。
直到那一天,她在鞦韆上聽到那女伶唱,才曉得原來那三句只是個開端。
她聽到那女伶繼續唱道:“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十六君遠行,瞿塘灩澦堆。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
挺長的一首詩,她已經沒有耐心聽下去了。
那時,她已經十四,正是蕭以靖教她《長幹行》前三句時的年齡。
她聽得懂詞意。
青梅竹馬的那一對,十四歲結作了夫妻,成親時,小妻子羞得不敢抬頭,連夫婿的呼喚都不敢回頭相應;十五歲時漸解情意,與夫婿海誓山盟,願同生死;十六歲時夫婿遠行,小妻子不勝思念,傷心痛絕……
與他們相干的,的確只有前三句而已。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然後她千里遠嫁,他娶妻生子,從此參商不相見。
她始終矇昧,而五哥始終清醒。
她和他的身份都太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