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他想見的人只有你而已啊……”
四下寂靜,初春夜風滲透一身冷意。
一滴眼淚滑落,她低頭,滿身落寞溶於門外暗夜。半晌,微不可聞道:
“可我多希望自己的算計落空,多希望,他無動於衷,未曾召你……”
作者有話要說:
☆、第 29 章
除卻兒女事,平生不識苦。可嘉平二年春被囚佛堂的那十幾日,著實身心俱傷。而記憶中,一切有跡可循的苦痛,亦是從那時開始,起起落落。
初時並不難熬,我無知無覺地癱伏於冰冷的石板上,在少有光亮的佛殿中昏睡、醒來,醒來、昏睡,不知今夕何夕。
而後一日,我在鋪天蓋地推湧而來的痛覺中驚醒,再不曾睡去。門扉縫隙中透出的光在殿中浮移,令人感知愁苦的日夜。憤懣難遣時,也掙扎起身大力叩門。每至此時,老奴嘶啞可憎的聲音便會森然響起:
“夫人可回心轉意了?”
一向自詡逢變不驚,以淡然為處世誡條。那時方知,所謂從容淡定,皆因歷事無多而已。驟然似發狂般砸踹木門,宣洩胸中怒恚,直至疼痛難忍,精疲力竭頹然摔倒在地。與我何干?你深情一片無處以寄,與我何干?你乍失所愛恩怨糾結,與我何干?為何翻雲覆雨,訛我欺我,視情視命如草芥?空曠的佛殿迴盪著沉悶的撞擊之聲,青燈古佛前,我恨姑姑罔顧親情,恨玄明欺人太甚,更恨命運不善,將劉家生死興衰強繫於我一身。
彼時年少氣盛,滿心滿眼只有自己的痛楚與為難。心想姑姑既這樣待我,便是做下了決定,同玄明站在一處。不論她有何苦衷,聽來是如何情有可原,終歸無法再信任親近。那些年歲裡,我做得決絕,直到姑姑染病去世也沒有道過一句原諒。如今想來,並不是不後悔的。
直到年月悠長,往事於心間浮浮沉沉,才逐漸明白,姑姑對劉玄明那一片無顧無忌的深情,似降於六月裡的霜雪,不合時宜如斯,奮不顧身如斯,乃至殞身自滅,轉瞬即逝。不論是千方百計讓我回宮陪在他身邊,還是在他耽於聲色犬馬之時嘔心瀝血料理國事,最終身染沉痾寂寞辭世,姑姑想必從不曾後悔,後悔以冰雪之軀投於炎炎炫目的日光中,一片痴心化一場空無。
後來我在自己的情事中,亦如孤獨的逆旅之人在空谷中高聲呼喊,聽得陣陣的迴響,卻分不清是人是己。是才幡然醒悟,其實我與姑姑,幾乎是立於同一境地裡了。
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奈何,同歸公子,心繫他人。
若是沒有司馬熾,我是否還會在回宮這樁事上如此執拗?當年困於佛堂渾渾噩噩之間,我始終十分清醒地沒有讓自己面對這個問題。抑或是,心中早已默默答了“非也”。然而在那些冰涼的日夜裡,我的確時常想起他。
我回宮之後,他“廢帝”的身份上又多一條“染指”過皇妃的罪名,到那時,玄明恐怕再不會留他了吧!他的恥辱,他的傷慟,他的風流,他的愛意,還有他的蘭璧,都會在一夕之間煙消雲散,成為這命如螻蟻的世間再不會記起的回憶。幾年之後,我與玄明的皇子皇女承歡膝下,東陵劉氏一族興盛無匹,一派和樂之時,偶然拂過一陣笛音,我在寢殿前的綿綿細雪中回身,看見門內案邊水玉插瓶中的數枝寒梅,腦海中浮現往日,依稀也是個雪天,白袍羽冠面容清蔚的男子手執一枝紅梅,施施然置於瓶中,眉目帶笑問一句“好看嗎?”。是時,那個人對我將不再有任何意味了吧?他會變成記憶中若隱若現的一個影子,總帶著冷冽的氣息,和那些不可名狀的微妙情愫一道,成為我自嘲“年少無知”的談資,如是而已。
伏臥在凍入骨髓的青石板上,我設想著這些以後,唇邊扯起笑意,目中的淚卻似無根之水,停止不住。原來離別,又來得如此猝不及防。這一次,我甚至沒有好好道別。
“今日我不在館中,需入宮一趟。等晚間回來,再將你的藥熬了送來。郎中說你是寒氣侵體,吃完這幾帖藥想必就會好了……”
這是我入宮之前,與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他披衣站在窗前,沒有轉身,亦沒有回答。我立在門口,望著他的背影強抑住一聲嘆息,想著該再給他些時間,等過些時日總會好起來。我在這清冷的雲林館中,也好似從前一樣,有一個嬉笑怒罵的伴兒。
這才想起,出門前一時大意忘了交代,如今也不知,阿錦有沒有按時讓他服藥,他的寒症是否轉好了?而後又覺得自己可笑,他將命不久矣,還管甚麼勞什子的傷寒?雲林館,大約也再回不去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