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了笑,“我只有幾句話,說完便走。”
“你的來意我明白。”薛晉銘悵然一笑,負了手,仰頭看向冬夜蕭瑟的天空,“沒想到再見面會是這樣。”他喃喃地,似在自言自語,“以為可以向你問一聲好,坐下來,喝一杯酒,敘一敘閒話,聽你說說故人,說說你的女兒。”
她默然垂下目光,卻聽他低低喚了一聲“雲漪。”
她抬眸。
他失笑,“不對,該叫你念卿了。”
念卿與雲漪,是她的往世與今生。
初相遇時,她是豔冠一時的“中國夜鶯”,有個曼妙的名字,喚作雲漪。
洗去風塵之後,她以本來面目嫁入名門,成了霍督軍的夫人,回覆她本來的名字,冠以顯赫的夫姓,叫做霍沈念卿。
“總之都是我。”她以淡然一笑掩飾眼底的觸動。
他靜了一刻,若無其事轉過話頭,“霍小姐可好?”
她莞爾,眉目間平添恬柔,“她叫霖霖,兩歲了,是個壞脾氣的小姑娘。”
“將門虎女?”他笑。
“像極了仲亨的壞脾氣。”她也笑。
他深深看她,良久才又開口,“你看上去很累。”
她笑了笑,神容坦然,“還好,盡我所能罷了。”
說來這般輕鬆,那些聚少離多,形隻影單,卻不足為外人道。背後風風雨雨,多少是非人言,她只有一身擔當。身為霍夫人,冠了那樣顯赫的姓氏,並非只有風光。
這大半年來從未太平,東南軍閥叛亂,不斷滋擾中原,幾個南北重鎮一直在打仗。大督軍霍仲亨已被北平晉為元帥銜,仍督察五省軍務。東南戰事原本已經趨已平定,兩股潰敗的叛軍卻得到日本人秘密支援,在膠東一帶捲土重來,趁隙偷襲三鎮。霍帥震怒,於數月前親赴前線督戰。
此時北平風雲變幻,正是叵測之際,卻只得她一個人隻身北上。
三年時光不短不長,足夠褪盡她的軟弱,屬於昔日名伶那一分命若浮萍的軟弱。
眼前已是見慣風波的霍沈念卿,脫胎換骨,卻也風霜留痕。
“念卿。”
這兩個字,從薛晉銘唇間低低喚出,似有陌生又有迷惘。
念卿望住他,回以一絲淺笑。
“他將你看守得如珠似寶。”薛晉銘看向遠處隔門守望的許錚,那玻璃格子的落地門後,許錚筆挺佇立著,目光一刻不離地盯著這裡。念卿笑了笑,“此次初到北平便遇上暗殺,也不怪許副官警覺。似你方才那樣舉著槍,他自然如臨大敵。”
薛晉銘若有所思看她,“你不信任他?”
“當然信任。”念卿莞爾,“沒人比他更忠誠……只是太過忠誠,有些話便不能被他聽見。”
風吹過頭上樹枝,枯葉簌簌,欲墜不墜,牽動心頭起伏莫名。
薛晉銘半側了臉,自嘲而笑,“你我之間,能有什麼不可告人的話?即便有,也早就傳遍天下。”念卿深深看他,“過去的事,在你南去之日,我已釋懷。”
“我明白。”他頷首,喉間卻有一絲澀然。
“即便你不肯將我視作朋友,我們也不應是敵人。”她臉頰映著微弱月光,顯出執拗的蒼白,“倘若仲亨不幫傅家,倘若沒有傅霍聯姻,你還當我是敵人麼?”
籠在清寒月色裡的遠黛如眉、流波清湛,恰是她的容顏。
眼前是她,亦不是她。
信她,或不信她。
竟兩難。
曾有一個名叫雲漪的女子,狠狠騙過他,騙得他有苦難言,一敗塗地;當她褪下名伶雲漪的面具,換上霍沈念卿的嫁衣,又一次地騙他,騙他與她長相忘,不相知,再莫為敵。
他一次次信以為真。
然而總理府中,粉墨臺下,霍夫人翩然而至,竟攜來“傅霍聯姻”的佳訊。
始信命中有劫數,昔日今日,走到哪裡總遇著這個劫。
無需再分高低強弱,她來了,他便敗了。
這盤棋走得再高明再隱秘,瞞得了旁人,卻瞞不過她。
時隔三年,薛四公子捲土重來,豪綽慷慨不減當年,結交名流顯貴,出入高官府第,一躍而為總理府上紅人。這歌舞昇平、衣香鬢影,瞞過了身邊的蕙殊,瞞過了傅氏的耳目……觥籌交錯,賄金賂銀,本也是常情。
旁人誰又想到,這金是金山,銀是銀海,賄的卻不是小功名,賂的更不是小交情。
區區一個薛四少,落魄公子,酒色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