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是一次進攻還沒打退,第二撥敵人又蜂擁而上,緊接著是第三、第四……車輪在轉動的時候任何人也無法用目測計算出它在某一時間轉了多少圈。平平常常一座山頭,若在和平時期,只不過是長些小草、小樹,或者金達萊,或者四季梅,或者什麼花啊果的。而今卻成了寸土寸金的寶地,生死攸關的寶地。你爭過去,我搶過來,不惜付出無數的生命以及成百上千噸的鋼鐵和炸藥。
山坡上堆滿了橫七豎八的屍體、彈皮、彈殼,散亂的槍支和鑽有彈孔的鋼盔。映入眼簾的不再是美麗的山林,湍急的瀑布,甚至很久都沒有人看到天空有鳥兒飛過了。白山黑水已經被糟蹋得不成樣子,尤如一座廢棄的煤山。
頭上纏滿繃帶的連長董傳貴,利用難得的戰鬥間隙,草草地清點了一下自己的隊伍:一百多號人馬如今只剩下十幾名戰士了。三天三夜,部隊大量減員。剛才還是活蹦亂跳的小夥子,轉眼間就化為烏有。這就是戰爭,罪惡的戰爭,有多少母親的兒子、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親,在戰爭中失去了生命。母親、妻子、孩子需要他們,祖國更需要他們。在祖國最需要他們的時候,這一群年輕人勇敢地站了出來,他們不知道什麼叫恐懼、什麼叫悲傷,他們有的只是一顆保衛祖國、保衛母親的赤膽忠心。他們非常清楚,他們不能後退半步,祖國在期待著他們,母親在注視著他們,兄弟姐妹在關切著他們。強盜打到大門口,只有最勇敢、最強壯、最優秀的兒女才最有機會站在最危險最前沿的位置。連長順手接過戰士塞給他的一塊浸滿炮灰和泥血的雪蛋子,看也不看就一口呑了下去。董傳貴抬腕看了看錶,清清沙啞的嗓子說:
“同志們,還剩五分鐘,再打退敵人的最後一次進攻,我們的任務就勝利完成了。檢查一下武器,做好戰鬥準備。大家有沒有信心?”
“請連長放心,保證完成任務!”氣壯山河的回聲在山谷裡久久地震盪著。
一陣猛烈的炮火過後,哨兵喊道:“連長,敵人上來了,大約有二三百人。”
董傳貴喊道:“同志們,趕快進入陣地。”
隨著連長一聲喊,十幾名戰士迅速地衝出坑道,各自佔好各自的位置。只等連長一聲命令,機槍、步槍、衝鋒槍一齊向敵人開火,手榴彈和爆破筒也在敵人群裡爆炸。僱傭軍們為了保證下月能按時拿到軍餉就必須先保住頭上這個吃飯的傢什,否則花名冊上將會由詹姆斯(暫沒死)換成狄更思(已經死)了。正是因為他們知道什麼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他們倒退的速度比起前進的速度要快了許多,而且不用人喊“加油”、“跑步”、“再快一點”之類的口號。
正在這時,突然一聲淒厲的嘶鳴,經驗豐富的連長知道情況不妙,大喊一聲“臥倒”,並就勢撲向身邊一位小戰士。炮彈炸裂之後,戰士們紛紛起來投入戰鬥,唯獨連長一動不動,只見他渾身是血,右臂更是血糊淋漓,殘不忍睹……
四班長董茂林見狀大喊一聲:“我操你鬼子的先人,狗日的,你們統統上來找死吧!”邊喊邊端起一挺機關槍,沒命地向敵人射擊。
二排長侯廣勝喊道:“同志們,現在聽我指揮。衛生員,快把連長背下去!”
一陣劇烈的疼痛,董傳貴醒轉過來。他隱約覺得這是往山下跑,發急地叫道:“為什麼要撤退?陣地呢?”
衛生員小丁呼呼喘著粗氣,邊跑邊說:“連長,二連上來換我們了。曹政委命令我們撤出戰鬥。”
“部隊呢?”
“連隊就剩你、我、二排長三個人了。”
董傳貴大叫一聲,昏死過去。
這一覺睡得好香啊!就像小時候在家裡的熱炕上睡懶覺,好舒服啊!似夢非夢,似醒非醒,他不願意睜開眼,他怕一旦睜開眼,心中的美景就看不到了。當了這麼些年的兵,不是行軍就是打仗,怎麼就把家忘了呢?這不是到家了嗎。家鄉的山還是那樣的青,水還是那樣的綠。那不是涼水泉子嗎?好甜好甜的家鄉水啊,掬一捧水含在嘴裡,真美。父親董萬山腰板挺直,倚在大門口,高興地看著他回家。妻子趙春蓮急急從櫥房出來,一邊用圍裙擦手,一邊充滿關切地望著他。哎,看那個小傢伙,那是誰呀?長得胖胖乎乎、結結實實,他不就是他的小榆生嗎?他不禁彎下身子,伸出右手輕輕地摩挲兒子的後腦勺兒,口裡親親地問:“兒子,想爹了嗎?”榆生仰起頭,撲閃著大眼睛,滿臉都是問號:“爹,您怎麼只有一隻手?”他左右一看,可不是,怎麼只有一隻了,還有一隻呢?他急了,忍不住就喊道:
“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