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響起沙啞的一聲:“誰呀?”炕上的男人坐了起來。
他臉形消瘦,鬍鬚稀疏。憑著直覺,我知道,在我一進門的時候,他就已經醒了。
我解釋:“我是你媳婦多年前的朋友,正好路過,便來看看。”他歪頭瞅了眼媳婦,哼了聲:“知道,馬來西亞。”手向我揚起,手中是一盒煙。
只好坐下抽菸。他問我要回哪裡,我說是北京。他高興地拍拍媳婦的肩,說:“有這樣的朋友,咱們去北京玩,可省不少錢呢。”他問我天安門廣場真那麼大麼,我說大,他高興地樂了起來。他還問了很多地方,我都說大,他更高興了。
煙抽完,我起身告辭,他忙又掏出一根菸,連煙帶手地別在我胳膊肘裡,叫道:“坐會兒——”尾音竟然是哭腔。
我只得坐下。他問:“聽說北京的馬路寬,過條馬路,能把人累死,是真的麼?”我:“是。”他哈哈大笑。
她兩眼圓圓的,聽我倆聊天,面色漸漸紅潤。又說了些話,我再次起身告辭,丈夫囑咐她:“送送。”孩子仍在睡覺,她卻抱起孩子,送我出屋。
她奇蹟般地有了少女的潤澤氣色,走到院門時,對我嫣然微笑。
這是她極品資質的迴光返照,令我萬分惆悵。當丈夫披著外衣跑出來時,她美麗到極點。我想,她和丈夫吵嘴的話,今天以鐵一般的事實出現,她定得意非常。
她留在院門口,丈夫送我繼續前行。我想,我是他多年的心病,他今天以男子漢的博大胸懷令我知難而退,心情也一定很好。他們夫妻呈雙贏局面,算我做了件好事,可以離開了。
穿過玉米地時,他語氣慎重地問我:“你是從馬來西亞偷跑回來的,還是案子已經擺平了?”我:“……擺平了。”他舒了口長氣,友好地拍拍我的肩膀:“唉,這麼多年了,你也不容易。”我向他保證我會萬事小心,他說他家是我永遠的避難所,比馬拉西亞保險實惠。我想我該給他留下一筆錢,但我身上僅剩兩百,實在不符合貪官的身份。
我:“我本該給你留點錢,但我在逃多年……”他爽朗大笑:“不要提錢,提錢就見外了。等你重新當上官,如果頤和園、故宮需要翻新,請把裝飾牆面的活兒派給我。”我答應了他。
攔了輛拖拉機,他給開車農民三塊錢,囑咐要把我送到長途車站。他作出了友情和金錢的雙重投資,沉浸在美好未來的憧憬中,直到車開出很遠,仍立在路口不停地揮手。
【九】
北京家中無人,我找到Q的木樓,她一個人在。她對我的不辭而別和不約而至均感憤怒,非要把我趕出門去。
她推搡著我,傾盡全力,折騰了七八分鐘,累得坐在地上。我身心疲憊,關門出去。走過游泳館時,見小區主任迎面而來,他嘴裡念念叨叨,不時挑一下眉毛。他對我視而不見,“嗖”地一下就走了過去。
他上了木樓。
十分鐘後,我推門而入,見Q靠在床上,主任一手扶床欄,一手空中飛舞,正說著什麼。我:“不想捱打,就走。”主任快步逃出門。
Q理直氣壯:“你也看到了,我倆只是在說話。”過了半晌,她說:“要麼?”要了。她以實際行動,證明了她的清白。我則感到彤彤的極品氣息在體內消失,飛往冥王星的計劃徹底失敗。Q斜靠著我的肩膀,一臉心安理得,要求我給她買櫻桃吃。
下木樓時,見主任坐在臺階上。他在半個小時裡衰老了很多,口齒不清地向我解釋:“在六十年代,我抓過臺灣特務,那些女特務漂亮得難以想象,我都沒動過心。我一輩子的名譽,今天就毀了麼?我跟你媳婦沒什麼,就是她喜歡聽我說話。”我說樓上的女人不是我媳婦,我倆是同居關係,即便他和她有了什麼,法律上也是支援的。他更急了,聲嘶力竭,要我相信他。我勸他回家好好休息,明天將是美好的一天。
他要我保證不在小區居民前破壞他的清白,我保證了。他拽我衣服的手過了一會才鬆開,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我沒去買櫻桃,去了老先生家。
夫人在家,見我便哭了。
老先生蹬窗臺擦窗玻璃,摔斷大腿骨,進醫院動手術。一群人在手術後第四個小時,便圍在病床前。一般的大型手術後,病人在十一個小時內會發燒,偏巧老先生體質強,沒有發燒,他和那些人不停說話,直到嗓音沙啞。
老先生的兒子還沒有退休,每天要下班後方能到醫院。這些人掌握此規律,到了傍晚便耗子般消失。夫人白天趕到,要轟這些人走,遭到老先生的訓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