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赧然,是我在平春時出給他的謎語,他還記得。
取下手套,屋內一時只有他翻書沙沙聲,這次他沒笑,神情專注近乎嚴肅。半晌,他合上書,閉目呼了口氣,卻什麼都沒說。
送給他的冊子我取名叫“平春記”,是他在平春查探審判案例集錦,不同於決獄集選取經典案例,這段時日我把我瞭解的他在平春所有案子記錄下來,還有市井小民對他理政的評價,一一寫了感想評述。
他這一生或許不會再當縣令父母官,在沒有相機記錄器材的年代,我想為他把這段獨一無二的時光記錄下來。
“我曾允諾,要為你奏一曲。”再睜眼,他眼中盛滿星河燦爛,低低道,“就今夜罷。”
琴聲初響似鶴盤旋雲霄,倏隱倏顯,委婉柔和幾起幾落,忽息聲呼朋,綿延不絕如遊絲隨風。漸漸由慢及快,發鏘鏘之音,夾雜金戈鐵馬,氣勢恢宏,激烈震撼!
忽爾偃旗息鼓,琴音輕而不散,彷彿大戰前的寂靜,埋伏未知危險,輕中帶緊且速度越來越急,越來越快!
錚的一聲急響,琴音立止!
再奏響時,已是哀怨悲傷,撕裂肝腸,若往若來似要掙脫俗塵凡事羈絆。漸漸無可奈何、寂寥清冷,在永恆離別前再無憧憬再無悲傷,如鶴盤旋低鳴,漸漸杳無蹤跡。
沉寂。
琴音再轉輕盈,如雛鳥破殼,充滿生機,至誠至真,暢雋優美,洋洋灑灑溶於天地——
琴聲停了。
霎時四下寂靜。
我莫名酸楚,淚水涔涔。
“你聽懂了。”陳子敬聲音響在我耳邊,低沉暗啞,“這是我爹孃的故事,還有……”
“我。”
作者有話要說: 子敬大人的花藝、棋藝、琴藝都棒棒噠
阿良呢?嗯~欣賞亦是一門藝術
☆、魚躍
守歲達旦不寐,靜謐中迎來新年第一縷晨曦。
“惟願歲歲年年有今朝。”我虔誠許願。
“公子,儀式備好了。”陳遊之來請。
“待我先回房更衣。”陳子敬道。正月初一也必須去祠堂主持祭祀先祖,叩拜神靈,臨行前不忘囑咐,“今日無事,你多休息。”
“好。”我笑答,目送他離去。
不知他祭祀時是何種心情?幼失所天,懵懂孩童卻對父母記憶清晰如斯。夜間琴聲述說的是他的父母,他的身世。
曾聽茶樓說書娘子講陳府舊事,竟與陳子敬所說無甚偏差。琴聲委婉柔和,是他父母親初相遇,護國陳將軍,一生戎馬,對子敬父一見傾心,結下良緣。二人鶼鰈情深,同守邊防。琴音鏘鏘是戰事又起。忽而偃旗息鼓,是大戰來襲,兩軍對陣前夕陳母被偷襲,終不治身亡。陳父強忍傷心,封鎖訊息,毅然穿上戎裝,代妻上陣指揮殺敵。敵眾,城破,殉城。陳伯軒殿前請命,率兵擊潰敵軍。安葬了父母親後,陳伯軒獨力帶著尚且懵懂的雛鳥子敬,撫養其成人……
到現在他都記得院子裡哪幾棵是母親親手種下的銀杏,記得她不許人掃落葉的小習慣,且把習慣保留延續。父母雙雙離去時,他是幾歲?那麼小的孩童怎麼會有這樣清晰的記憶?幾乎同時失去父母,年幼的他是怎麼過來的?面對巨大的創傷,如果感到痛,他會表達嗎?
生命的天空過早失去了兩個支柱,陳子敬像一棵樹堅強抵抗風霜成長得很好。但我知童年創傷會影響人一生的道路。缺失是否給他留下了烙印?
他在我的生活中扮演的幾乎是保護者的角色,或許是渴望成為父母親那樣的人?對展露虛弱總是敏感。在回京城的路上,突發痙攣,他非趕我,不願被看見,然後一路沉默,回京了有意無意避開。直到我顯露了軟弱苦悶,他才變回溫柔。細想起來,在我眼盲處處依靠他時,他最是放鬆。是不是在他內心缺乏安全感?
我其實不願把他拆解分析。他多理事務,而少談及自己,若非這些端倪,他……他是否瞭解我想守護他的心意?
兄長不歸,他就是一家之主,世家朝官往來,都由他出面應對,或遣人遞上名刺代為拜年。如此數日往來交錯,道路絡繹不絕。
初九,陳子敬奉詔進宮參加宴席。我在同日,回到周家小院。
集市又恢復了熱鬧,我開始留意租房資訊,畢竟要留在京城,得有自己的住處。恩科放榜就在這幾日,我心情不若往常安寧。詩道,明年豈無年;心事恐蹉跎,恰應我心。
張榜前,周文質趕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