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來,他從未如此舒心地笑過。
他對李秀成語重心長地說:“你我都心知肚明,這場戰爭毀滅了每個人的人性。我們不可能惺惺相惜,心有所憾,你敗了就是敗了,要承擔失敗的代價。我倆這場戰爭不是以投降保命而是以消滅對方為終點的。”
李秀成又笑起來:“曾公,你需要我這樣的人!”
曾國藩也跟著笑:“老夫手下猛將如雲,謀士如雨,等消滅了你的餘黨,就解甲歸田,需要你幹什麼?”
李秀成從黑暗裡探出頭來,盯準了曾國藩:“您現在兵強馬壯,東南半壁已是湘軍的天下,北京那群清妖對您的印象是什麼,只有天知道。古人云,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閉嘴!”
曾國藩跳起來,渾身如篩糠:“你這賊人,本已犯下滔天大罪,如今又來蠱惑本人,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我看凌遲你一萬次都不能洗清你的罪孽!”
李秀成嘿嘿笑著,把頭重新縮回黑暗。曾國藩聽到他很小聲、悠悠地說,“我不相信曾公你沒有這種想法。”
曾國藩冷靜下來,岔開了話題:“你寫一份供狀吧,其他的事再說。”
李秀成異常地聽話,坐在他的小囚牢裡,專心致志地寫他的供狀,就如同他帶兵打仗一樣,一絲不苟,兢兢業業。
十幾天後,曾國藩拿到了李秀成的供狀。這份供狀是李秀成的世界觀、人生觀、核心價值觀的總結,多達五萬字。
李秀成本木炭工出身,文化程度不高,但供狀寫得卻是無比流暢,亮點極多。
這足以說明,文章這種東西,非走心不可。否則,縱學富五車也寫不出好文章。
李秀成首先痛苦地陳述了他造反的經過,按他的看法,縱然當時天下沒有洪秀全,無數活不下去的人也會造反。只是因為有了洪秀全,他們有了目標,所以很多人都把造反提前了。接著又說到自己多年來的軍旅生活,他指出,太平天國雖將領如麻,但真能打的人只有石達開和陳玉成,而他李秀成屈居第三應是沒有疑問的。
他說,天國所以覆滅,有十大失誤。天國七成滅於自己,只三成滅於湘軍。最後,他談到了曾國藩的偉大,又舊事重提,希望曾國藩能獨樹一幟,清除滿人,恢復漢人天下。
五萬字,曾國藩看得是熱血沸騰,時不時地心驚肉跳。終於看完,他把供狀拍到桌上:“李秀成這廝非死不可啊。”
曾國荃、眾幕僚都拿來看。曾國藩獨自一人走出去,轉了幾圈就轉到李秀成囚牢處。李秀成正在閉目養神,曾國藩看著眼前這個黑瘦漢子,想到慈禧太后接二連三要他把李秀成解往北京的命令,不禁渾身一顫。
這個人,必須要死!
他沒有和李秀成對話,轉身繼續四處轉悠,感覺那些人已看完了李秀成的供狀後,他才慢悠悠地踱回。
眾人臉色都不好看,曾國藩略顯疲憊地坐進椅子:“諸位說說吧。”
曾國荃先開口,一開口就是殺氣,“李賊絕不能送京,他居然讓您造反,這若是讓紫禁城知道了,咱們全都人頭不保。”
曾國藩不做聲,這一問題,誰都看得出來。
有幕僚站出來說:“縱然沒有這些話,單是他頌揚您的話,就足以引起紫禁城的驚駭。”
“還有,”另一幕僚說,“他說洪秀全是中毒而死,這顯然稀釋了咱們的功勞。”
曾國藩點了點頭,說,“那咱們就給他編輯一下吧,該改的改,該刪的刪。然後,把他就地處決,和紫禁城解釋,路途遙遠,他黨羽潛伏民間,恐有不測,所以在金陵將其處決。”
怎麼改?
曾國藩提出思路,洪秀全不能中毒而死,要他不堪忍受咱們的猛烈進攻,魂飛魄散服毒而死。李賊讚頌咱們的話,統統刪掉。要我稱帝的話自然更要刪掉。
一番大動干戈後,李秀成的供狀重新出爐,曾國藩認認真真地看了三遍,長吁一口氣道:“可以了。”
這三個字,是李秀成的催命符。
1864年8月19日,李秀成在囚牢被秘密處決。據說,李秀成臨死前,對曾國藩毫無怨恨,他甚至說出這樣的話來:“中堂(曾國藩)厚德,銘刻不忘,今世已誤,來生願圖報。”
來生的事,誰說得準,有些人連今生都過得稀裡糊塗。
屠刀快速切入李秀成的脖子時,他突然有了這種感覺:我這一輩子,大概是活錯了。
八年以後,面對花園美景,曾國藩會不會想起1864年